湘夫人从宫女那里听说,青王在晴岚阁洗浴。她没有说什么,却觉得有点反常。武襄是那样一个精明的帝王,不会想不到在他离开的三个月里,朝政将发生怎样的变动。这样的时刻,他却把自己浸泡在香汤里面。
宫墙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了,晴岚阁却似乎一片寂静。
宫女侍卫们都躲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愈显出王宫的清冷与空旷。湘夫人在冲进晴岚阁的时候和一个陌生的玄衣女子撞了一下,彼此对面一照,忽然发现对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那玄衣女子的额上有一道淡蓝色的新月。
湘夫人愣了愣,忽然间全都明白了。
这就是命数。
湘夫人长叹一声,走向温泉池子。原来温泉里飘满了一种奇怪的气息,像是血腥气和白芷花的芳香混杂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九嶷山的残酷的战场。她俯身去看武襄飘浮的尸体,水中显得宁静而虚无缥缈。她有些伤感地想到,自从他回来,彼此还没有来得及说过一言半语。不过,就这样结束也好。原来他也想到了。
季荪望着沉静的湘夫人,心慌意乱。她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决定赶快离开。但来不及了,她已经看见黑马上的年轻公子,独自出现在丹枫殿的门口。
清任也看见了她,拖着银色的长剑,身上散发着寒冷的煞气。
“站住!”清任不由得厉声喝道。
季荪飘然而起,踩着空中的气流逃开,远远地飞到了高处。清任拉开长弓,一箭射落了她的玄色面纱。季荪惊恐地回首一望,只得更快地逸去。清任看见她的脸,一时惊呆了。
“让她走吧。”湘夫人远远地淡淡道。
“不能让她走――”清任又射出了第二箭,指向她的脚踝。
公子清任的神箭追了上来。季荪轻盈如风的脚步竟似躲不过,不觉暗暗叫苦。空中洒下几星血雨,有如落花。
“让她走,”湘夫人清淡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任何人拒绝的力量,然则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求你,清任。”
清任听见这几个字,手中不由猛一抖。季荪躲过了这一箭,就在这时,忽然头顶一阵罡风刮过。她就被一双手托了起来,然后跟着风一下子飞出很远很远,把战乱的宫廷扔在下面。公子清任懊恼地停住了手中的箭,瞪着湘夫人,“为什么?”
湘夫人不答,若有所思。
回风马展开轻灵的羽翼,在郢都上空飞翔。季荪倚在姗身后,一时百感交集,忽然落下泪来。
“等一等。”她说。
姗拉住了回风。落下的地方,已是郢都城外,荒芜而寂静的驿道。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
“濂宁?”姗认出了这个傻乎乎的小王子。
“母后叫我出来,”濂宁哭道,“我找不到路。”
季荪伸出双臂,抱起了濂宁。
“报――已经是子时!”
摩罗挥起大戬,招呼道:“跟我冲进宫去――”
火光一卷,如龙行一般的狂流,汹涌而去。青王的宫殿迅速地沉入了一片银盔铁甲之中。
摩罗带着人马闯入温泉,看见公子清任、湘夫人、息夫人,还有死去的青王,一池的血水。
摩罗断喝道:“湘夫人弑君,论罪当诛!”
公子清任轻声咳了一下,淡淡道:“并非湘夫人。但――”清任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刺客却是湘夫人放走的。”顶着纵容刺客这样的罪名,湘夫人也不容易撇清吧。
湘夫人站了起来,静静地瞧着清任,“你错了。”
清任心里一紧。虽然此时,千军万马都听他的号令,青夔几乎已经在他的股掌之中。但是湘夫人的声音,仍是他最最畏惧的。他不由苦笑,是什么使得他一生都斗不过这个女人?
“清任,你进来的时候,王已经断气了。你并未看清是谁杀死了他。”湘夫人极为平静,“我让你放那个女子离开,是因为――真正的凶手是我。”
听见这几个字,公子清任几乎窒息过去。真正的凶手是她?
他紧盯着她,沉声道:“真的是夫人你,杀死了父王?”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远处如水的夜空,有几丝浅浅的流云飘了过去。然后,是永远的空寂。
“是我杀了他。”
公子清任不能够思考。她为什么要自承弑君?为什么?为什么?
他根本不相信是她动的手,却连反驳的依据都找不到。原来他竟然还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子,这个他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女子。
现在他应该说什么?
“我理当受罚。”湘夫人依然是淡淡道。
摩罗一挥手。士兵们冲了上来,用刀剑逼住了湘夫人。
这正是他们所要的结局。然而就连这样的结局,也是湘夫人自己安排下的。清任茫然不语。湘夫人的脸沉静犹如天边的残月,而眼神异常的遥远。
他感觉自己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永远地碎裂了。
“带她回苍梧苑,关起来。”公子清任木然道。
“不,不是你――”沉默多年的息夫人,忽然喊了一声。她觉得那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喉中发出来的,然而她毕竟喊了出来。她觉得还有话要说。武襄没有说完,湘夫人也没有说完,不能就这样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