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椒花坠红湿云间(7)

巫姑一见之下,心中大为宽慰。

“他绝对不会是清任的孩子,”她心想。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她也说不出所以然。然而这么多年的巫祝生涯,使她拥有了一种超乎占卜的直觉。何况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和事情。

这样想着,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不提防正撞上了春妃的目光。白雍容笑容中的深意,竟令她不寒而栗。

青铜镜已经被抬到了神殿前的台阶上。

空地里,放了一只巨大的水晶方鼎。鼎中满晃晃地盛着淡绿色液体,那时巫姑用各种独特的草药提炼出的汁液。东方射来的月光,穿透水晶方鼎,投射到青铜镜上,碧沉沉的镜光随着水波宛转,扭出无穷无尽的奇特图案。

线香燃尽,时辰已到。巫姑站起身来,远远望向对面廊檐下,万众簇拥中的那个人。

她已经不记得,距离上一次看见他,已经隔了多么久远的时间,多么漫长的距离。她依稀还认得他。他两鬓斑白,面带病容,就像是老去的树,翻旧的书。任谁也不难看出,他的身体里已经堆积了太多太多不堪承受的重负,即使君王的华丽衣饰也难以掩盖他临近溃灭的身体状况。只是她的眼睛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再难辨别他的神情;她的面容已经被风雨冻得僵冷,再难浮现哀伤笑容。风从神殿大堂中穿过,她的视线里飘过一丝雪白头发,像是凝重的空气中撩动一丝不安的情绪。她想那大概是他的,他像她自己一样,也老了。

她只是如常行礼,示意万事皆备。

朦胧中看见,清任微微抬了下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海若走到巫姑面前,跪下。巫姑则站在台阶上,漆黑的裙裾直拖到丈外。她念着咒语,然后高高举起了一把银色的匕首。当海若把手伸向她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蔑视的笑容。巫姑被他直视的目光逼得有些恼怒。她凌厉地扫了一眼这个倨傲的少年,旋即抓住他的手指,一刀扎下去。

三滴滚烫的血液滴入了水晶鼎,一缕烁目的红沿着水纹迅速滑开。

少年挣出他的手指,急速地离开。

巫姑专注地凝视着水晶方鼎,一面从侍从的金盘中端起琉璃羽觞,将其中粘稠的红色液体缓缓注入鼎中――那是青王清任的血液。

如游蛇吐信,如风卷烟霞。两人的血液,在淡绿色的药水中凝结成线。碧悠悠的水晶方鼎中,两条红丝延伸着,缠卷到了一起。

人们期待着这两股血液能够融合。它们扭在了一处,彼此并行,不断拉长,拉长,却始终不肯合为一体

月光穿过水晶方鼎,投射在青铜镜上。镜光闪烁中,只见两条青夔在缠斗,一个身姿遒劲,咄咄逼人,一个略显老态,却灵活机变。一时间未分胜负,只是并在一处飞舞。

已有明白人,看出些端倪了,不免暗暗诧异。巫姑凝望着铜镜上的图腾,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时万籁俱寂,大家都等着她的阐释。

“他不是青王的儿子。”

巫姑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死寂。过大的震惊使他们不敢擅出一语。他们等待着青王的评判。

“那么就此作罢。”清任道,“白定侯,你……有何可说?”

他忍不住瞪了春妃一眼。是帝王的震怒,然而震怒之下却掩饰不住失望与伤感。他第一次对白雍容感到不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会――欺骗他?

春妃沉默不语。

老白定侯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主上明察,臣并未一口咬定海若是主上的儿子。”

众人大骇。

“臣妾和臣妾的家人都只是说,海若――他拥有帝王之血。这一点,巫姑也不能否认吧?”

巫姑猛然抬起头。远远的廊檐下一团漆黑,她看不清白定侯的脸,却分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犹如利剑向自己刺过来。她快速搜寻着清任的眼睛,想知道他的意愿。然而,他离她太远了。

“巫姑,我相信,刚才你的话并没有说完――你为什么不说完呢?其实你早就看出来海若的真实身份了吧?”

巫姑已经察觉出了事情的蹊跷,是以不肯言尽。

按清任的想法,无论这孩子是不是王子,巫姑都将予以否认。但是巫姑决定说实话,她并不希望清任以朱宣为继承人。何况朱宣已经走了。

但可怕的是,这孩子竟然真的不是王子,非但不是,他还有着更为令人诧异的身份。是什么使得白定侯一家,竟然走出了这么险恶的一步呢?她静静地立在铜镜面前之时,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个问题。此时白定侯咄咄威逼。他们的武士,正守在城池的各个角落。他们敢于这么做,显然是成竹在胸了。

“清任,你居然也有今天。”巫姑有些苍凉地想着。

青铜镜上的图腾,不停地虬曲,争斗。

“巫姑,请你把话说完。”白定侯重复了一遍。

巫姑想要探看青王的暗示。遥远的廊檐下,似乎只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不错。海若,他,不是,青王的儿子。”巫姑一字一句地说,似乎还想拖延着,听到清任的回应。然而青王什么也没有说。“但他,确实拥有纯正的帝王血脉,并且――与青王极其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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