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传奇的脉络,就是在这里转折了方向?
不,不是这样的。
瑶瑶永远如此――她既不悲伤也不麻木,既不清醒也不醉狂。那时的她,背负了某个无法兑现的秘密,所以不可以早早终结宿命的磨砺。无论知与不知,愿与不愿,都注定要在这个破碎的世界上随波逐流。
当时她问船夫:“青水的尽头是什么?”
船夫告诉她,流水是没有尽头的。所有想寻找尽头的人,都是在顺着流水的方向慢慢滑行,直到时间耗尽。
然而,选择顺流而下的你,永不能够回头。
船出武陵峡,水面渐渐开阔。那天傍晚,郢都出现在冰族俘虏们的视野里。远远望去,青夔人引以为傲的这座国都,似飘浮在青草洲上的一座铁城。江上的落日给铅灰色的城墙披上了一层金色,华美而沉暗。
城外有一座高坡,那就是传说中象征青夔国祚的大扶桑树生长的地方――江离山。暮色中,山影碧色沉沉,令人见之生畏。
俘虏们在城外安营扎寨。她们是否可以进入国都,还要听候青王武襄的旨意。那天晚上月光很美。瑶瑶掐指一算,恰好是十五月圆的日子。原来从天阙山到郢都,她们足足走了两个月。
因为四围都是兵营,女俘们不可能逃脱,所以看管松懈了下来。瑶瑶披上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葛布衣衫,悄悄走出营帐。仲春的空气里流淌着令人燥热发痒的气息,令瑶瑶倍觉惶惑。皇族的女眷早被列了清单,都是留给青王武襄的,无人敢于染指。而其余人则被青夔国的士兵们肆意瓜分。瑶瑶捂住了耳朵,刻意忽略那些可怕的声音。
由于刀兵践踏,草原上几乎寸草不生。遍地泥泞,拖脏了她的裙幅。离开了营房卫兵们的视线,她越走越快,步履如飞,就像掠过水面的一只鸟。风迎面直吹,她扯掉了褴褛的长袍,于是整个人儿飞了起来。
淡月给黑夜蒙上一层凉薄的水色。像冰融化于水中,少女瑶瑶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一只冷色的鸟,无声地张开了雪白的羽翼,朝江离山上飞去。
江离山周围,有着奇特的风向,神人的庇佑保护着青夔国的国脉之山。她不敢哀鸣,只是木然地振翅而飞。山肩上最高的那棵树,就是青夔国的扶桑神木。扶桑神木左近范围内,是青王族的禁地,任何外人不能靠近。
虽然只是春天,大树就已经生长得泼辣辣,比起周围的树种来明显茂密。大扶桑树,象征着青夔国的国运。树荣则国昌,树死则国亡。这是青夔历三百八十九年,青王武襄正穷兵黩武,青夔国的荣耀像正午的太阳,灼干了南国大地。而眼前的这棵树却似乎昌盛得过了头,泼天的繁盛,就快烧回自己身上了。
她低头,咬下了自己胸前的一片羽毛,羽毛在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变成了纯白的火焰。
对着这朵白色的火焰,她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想像着白色火焰点燃扶桑枝叶的模样。这嚣张的树木终于在冰族的神火中化为焦炭,化为灰烬,就像那些青夔人应当得到的结果。
这时候的她,尚不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动作却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把一切都颠覆了。很多年之后,当她回首往事,仍有白羽火光在记忆中闪烁,这火种并没有烧去空桑树,而是冷冷地蔓延着,直到烧去了她自己的全部生命。
空桑树下有人。那天夜晚,有一个年轻的青夔国武士正独自守在树下,用树枝和石头摆摆划划。莹白的光,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心里一惊,不假思索地提起自己的弓箭。
火种被迎面飞来的箭头,准确地击穿,熄灭了。他是个著名的神箭手。
她没有来得及躲闪,那支箭刺入了前胸。
她立刻失去了所有力量,迅速地下坠。她低下头,想看看是否有殷红的血流出来染透片片白羽。然而视线也迅速地模糊了。
地很硬,很冷。她觉得她的骨头全都碎了。最后一眼,她只看见一个沉郁的人影,向她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而后又经过了一轮轮春花秋月。高唐庙中的月光,白皙如刀,切割着光洁如洗的青砖地面。不眠的夜晚,她静静地数着月光的足迹,仿佛在细数流年的瘢痕。墙角里有一抹暗红,像是刀剑的锈迹,也像是血。她定定地看着,那一道邪恶的红仿佛有些声息,仿佛在嘤嘤地哭泣。哭声会渗透在砖缝里,就像一只幽怨的恶灵一样,找个地方隐匿起来。但它不会真正消失,它一直在那里窥视着,窥视着……那是她自己流出的血吗?她真的哭过吗?
那一次,苏醒过来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甚至不知是白昼还是黑夜。这间屋宇华美无伦,密不透风,只在四周妆点着巨大的香烛,熏香浓烈得令人窒息。
她猜她自己依然落入了青夔国卫兵的手中。但这里不像是囚室。她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只巨大的金丝笼子之中。似乎因为脚上的镣铐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有个侍女模样的青夔女子赶了过来,才看了她一眼,就一声惊呼,一边冲了出去一边嚷着:“不得了了,凤鸟变成美人了。”
瑶瑶低头一看,自己果然变回了人身,雪白地躺在笼子里,像初生的婴儿一般一丝不挂。她想起侍女的呼喊,决心变回凤鸟,掩人耳目。然而,她的法力,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根本无法驱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