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淡如菊

在我32岁这一年,有一天,我回到刚刚住进不久的宾馆房间,在寻找一盏灯的开关时,我险些将手指捅进插座的插孔之中,从那天起,我决定,我的下半生要在一个我能找得见电灯开关的地方度过。这个地方,不能是日本,也不可能是我的河北老家,更不可能是台湾,它也许是香港。 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自称“新香港人”。我的固定的居住地,我的歌唱事业的重心,都开始从日本向香港转移。

在香港,我和我的朋友、导演麦灵芝共同创立了TNT有限公司,以这个公司的名义,买下了那所被人称作“紫馆”的房子。那所房子,在香港岛南端的赤柱,在那以后,它还经常被人叫做“赤柱公寓”,当人们说出“赤柱公寓”的时候,那并不是指赤柱住宅区的所有房子,而只表示是TNT公司的“紫馆”。

紫馆,三层,淡紫色,从它的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见大海,它的周围绿树成荫,大门,则是淡红色,这所房子,这种颜色,这种不安,像是按照卢梭的画来建造的。在1986年,它价值700万元港币。我的专用录音室,我的办公室,全在这里。

西田裕司开始更多地留在香港,留在这个繁华、嘈杂、纷繁、苍茫的城市,他开始体会到香港所特有的那种美,愈繁华愈苍茫的那种美,那种美,是任人摆布的美,无动于衷的美,曲折幽深的美。你只要看看那里的灯火,就会体会到这种美,西田喜欢上了那里的灯火,经常在赤柱的山岗上望得出神。他也终于体味到我对这个地方的感情,有一天,他向我建议,我的下一张专辑,是否应该以“香港”为主题?

没有比他所提出的标题更让我激动的了。这个名字如此简单:香港,刚好可以表达我对香港复杂的情感。一周之后,《香港》就开始了前期的准备工作。

整整一年,我们谈论的是《香港》,做的是《香港》,整整一年,我们消耗了4000万日元,因此,这张专辑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些变化,而每次变化最终都会被我所否定。于是,西田裕司认为我发疯了,他说,他后悔提出他的建议,而我,像是在往流动的河水中一张张扔钱,他如果留在香港看我扔钱,也许会真的发疯,于是,他在某个早晨回到日本,即使在那里,他也不断打电话来,询问《香港》的进展。

这张专辑在最后发行时,名字被更改了,但是在我心中,它永远是《香港》。

那时候,我逐渐了解,牵制着人的一生的,通常不会是重大的事件,而只是一些细碎琐屑然而却不能丢弃的小事,这种事,也许只是一次牙痛,也许只是一趟晚点的火车,然而,在火车到达以后,在牙痛被驱散以后,一定有些什么已经发生,有些什么,已经不可更改了。在1988年,属于我的“牙痛”和“晚点火车”再次找上我。

还是老调重弹。这一年,在台湾的报纸上,再次出现关于我的评介,他们说,我是个向日本人献媚的人,我不耻于“中华民国”。然后,在某一天,一个自称是“台湾记者”的人闯到了“紫馆”,并且要求立即对我进行采访,他没有得偿所愿。没有得偿所愿的他,没有采访我,却写出了一篇对我的采访。如果不是西田裕司和托拉斯唱片的同仁及时宴请了这位“台湾记者”,也许事情还不会早早结束。

这一切其实都只是先兆,是一场更大的风暴前传来的潮湿的味道,是癌变之前的溃疡,而当时的我,虽然预感到了这背后隐藏着的大不安,但却无力阻止。

1988年10月,托拉斯唱片和电视台签订了合约,我得到了在《夜间震荡的舞台》和《最佳的前10位》之中的演出机会。就在演出开始前,就在我准备前往日本之前,我的“牙痛”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我的台湾护照即将到期,我提出了延长有效期的申请,而这个申请没有被批准。我惟一的行动只能是返回台湾。

在返回台湾的前一夜,我忽然想到《聊斋志异》之中的《聂小倩》,在那里面,夜叉鬼夜夜发出召唤,希望聂小倩回到荒凉之地去,继续为它引诱男子,供它吸取人血。我的联想是如此没有来由,但却又是如此露骨,我不能不笑起来。然而,笑过之后,我的愤怒却在加剧,我也只能将它压抑。

在台湾,当我第三次提出申请,我得到的回答是,我必须要参加“金门岛30周年纪念仪式”,还有电台和电视台的庆祝节目,我是否参加这些活动,我在参加这活动时是否毫不犹豫,是否面带笑容,都将成为我的护照有效期是否能够得到延长的条件。

《夜间震荡的舞台》不可能参加了,我为此支付了数额巨大的赔偿金,却还是面带笑容参加了“金门岛30周年纪念仪式”,我穿着迷彩服,在军营里演出,我手持话筒,对着海峡对岸喊话,不会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此后,我得到了护照有效期的延长,只是一年而已。他们告诉我,一年之后,我如果还想继续延长护照有效期,就必须再次回到台湾,再次面带笑容,在军营演出。

就这样,就在我被人世之潮推送,身不由己的时候,在另外一个地方,在大陆,我的歌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人心中滋长,在暗夜里流传。

他们告诉我,在1980年,一艘波兰籍的货船停靠在台湾的基隆港时,17个第一次获得上岸许可的船员,坐上了出租车,要求司机直奔台北,他们告诉司机,他们是要购买足够多的邓丽君磁带,带给那些身在大陆的亲人和朋友。在1981年,中国乒乓球队前往日本参加比赛,因为飞机的故障,他们在台北的机场着陆,那些球员涌进免税商店,要求购买的,还是邓丽君的磁带。

他们告诉我,我的歌被视作黄色歌曲,谁听我的歌,就是生活糜烂,就是无耻下流,即便是这样,也没能阻止它们的流传,在人们看来,我的歌犹如可怖的瘟疫,在黑夜里窥伺着每一家,每一庭院,企图毁掉他们得之不易的平静生活,然而,这样平静的领地终于越来越少。

我就在这样一个遥远的距离,旁观着由我所发起的风暴,却总是有着事不关己的淡然。就在那个时候,以前的那个梦又开始反复出现:我身在一个林木幽深之地,松林遮天蔽日,林间满是奇异的花朵,我久久停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一个人,一种际遇,却不知道我所等待的是不是知道有这样一个所在。荒野不让我感到恐慌,野兽不让我恐慌,但最终降临在我心中的,是一种更大的、更广漠的恐慌,黄昏就在那时来临,我看见山林间的烟水苍茫。

每次我都会在这个时候惊醒,耳边却依稀留着一种颠倒的嘈杂,像是一堆铁器被倾覆之后的余响,我开始觉出冰凉彻骨的恐惧,像是梦中情绪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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