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2月,我去东南亚巡回演出,在印度尼西亚,有一位华侨朋友和我谈到护照的问题。他问我,在台湾被联合国拒绝之后,拿着台湾的护照外出,是否感到不便,他说,如果能够在台湾护照之外,再持有一本其它国家的护照,这一切都不再成为问题,不会再给我带来烦恼。他告诉我,他能够帮我拿到一本贴有我本人照片的,由印度尼西亚发出的护照,只是,名字和我的稍有不同,办成这一切,只需要两万元港币。
我对护照的办理所知不多,而他所告诉我的方法,似乎是妥贴的,至少,他自己这样说。他说,大多数的假护照纯粹是伪造的,持有那样的护照需要冒极大的风险,需要极大的勇气,还有侥幸,才或许能够成功,然而,他要为我做的,是以一个名叫邓艾丽的印度尼西亚女子的名义,用我本人的照片,通过特殊的途径,通过政府内部人员的接应办理成的,这将是一本真实的假护照,得到它,我将不再有任何烦恼。
我曾经怀疑过他的热情,对他这样急切而主动地帮助我,但后来我给自己一个解释:他和他的朋友需要那两万港币。我相信了他,我给了他那个数目的金钱,一周之后,我得到那本护照。
一直到第二年的新年过后,我都没有惹来什么麻烦,我甚至用它在雅加达的日本大使馆申请到了进入日本的签证。
1979年1月10日,那一年的新年刚过我离开台湾,前往香港。
2月13日,我离开香港,准备回到台湾,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将是日本。
在台湾机场,我递交的是那本印度尼西亚的护照,我被拒绝入境。
我重返香港。
2月14日,我到了日本。就在我抵达成田机场的同时,台湾的报纸报道了我被拒绝入境的消息,那个引人注目的标题,即使是在事隔多年以后,我还依然记得:《国民的大明星,为什么没有回到自己的祖国》。我将永远记得这个标题,它让我知道,一个人如果认为自己有能力逃离某个地方,并且违背了尘世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将是怎样的结果。
我要说,对于我使用假护照,他们从来都是知道的,只是在我的违背之后,它成为埋葬我的最好理由。
2月15日,印度尼西亚驻日本大使馆向日本外务省发出了官方通函:名为邓艾丽的女性所持的印度尼西亚护照是伪造护照。
2月17日,在东京,希尔顿饭店,我被东京入国管理局以“违反日本国出入境管理难民法”的罪民,送进东京港区港南3丁目的东京入国管理局女子收容所。随后,日本的报纸上,《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读者新闻》,《产业新闻》,都出现了关于我的报道。“邓丽君用假护照入国”,“邓丽君在香港购买了假护照,非法入国”,“邓丽君用假护照进入日本而遭到了收容,其幕后关系正在追查中”。
1979年2月18日,中国开始了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
1979年春天的东京是多雨的。在希尔顿饭店是这样,在东京入国管理局女子收容所,也是这样,那样恼人的雨,不分晨暮,不论昼夜,总是不知疲倦地下个没完。在半睡半醒中,电视里,收音机里,都在预告着天气,今天,是雨,明天,还有雨,那单调的声音,有一种难言的荒寒和紧张。我知道外面是一片雨雾苍茫,天空的黑暗在这白色的雨雾中也在退让着,泛出隐隐的灰白,这雨洒到万家灯火的城市上空,洒到未及耕种的田野里,洒到荒无人迹的山岗上,洒到生者与死者的墓园里,也洒到每一株枯死的向日葵上,木栅栏上,是谁穿着黑色的雨衣雨鞋走过,雨也洒到他的身上吧。
我跨进东京入国管理局女子收容所的当天,就被人认出,幸运的是,尽管那里鱼龙混杂,却没有人和我为难。很快,我的日语、英语和汉语帮助了我,使我和她们打成了一片,很快,我就知道,谁是被男友抛弃的,谁曾经遭到丈夫的殴打,谁想逃离她的故土,谁的未来一片迷惘。
而此时我的处境并不容乐观,我同样是一片迷惘,台湾政府这样对待他们的违背者:“邓丽君使用假护照是台湾的耻辱”,“有辱中华民国的形象”,“邓丽君的行为不但触犯了日本及其它国家的法律,同时也触犯了台湾法律,应处以一年以下徒刑并罚款300元台币。”宝丽多唱片和舟木柃先生,再次为我奔走,像当年说服我的父亲一样,说服日本当局,将我从轻发落。终于,我得到了较为有利的判决书:
台湾女性邓丽君,26岁,演唱艺术家,于1979年2月14日执伪造印度尼西亚之护照,非法进入日本国境内,根据日本出入境管理法及难民法之规定,兹将邓丽君驱逐出境,并限制其在1979年2月24日之后的一年内,不得进入日本国境内。
我没有被遣回原籍,我得到的惩罚只是离开日本。我避免了回到台湾之后必然会面临的悲惨境地。
2月23日,在女子收容所里,我做了平生最难忘的一次演出,没有音响,没有伴奏。我向那些管理人员和女囚深深致谢,然后,我唱了《千言万语》。我流泪,那些听歌的人随我流泪。
离开东京时,在成田机场,我写下了留言,给那些希望得到我的解释的人们,他们曾经不求回报地喜欢我的歌,这种喜欢是如此单纯,以至于我没有必要向别人做出解释,却一定要回答他们的疑问:
各位朋友,我给大家惹来了很大的麻烦,让大家为我担惊、受累了。现在我要离开日本,去美国参加早已预定好的演唱音乐会。演唱会结束后,我将立即返回台湾。谢谢!
在此后的任何地方,只要有人提起这件事,我总是将自己沉埋到一片道歉之中:“非常抱歉,的确是我做错了事,当时我还年轻,不懂事。现在和今后我要更加努力,更加好好地学习做人,请大家原谅我的过去,实在对不起了。”没有人会忍心对这样的我再提什么问题,是的,我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就是这样,站在原地,痛苦涌上心头,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