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波
我得承认。我被这本名叫《酥油》的书感动了。做出版10年。第一次,很单纯的,被一本书的“真诚”感动。第一次,我愿意为一本书做最大的努力。
这是一部小说。
但也可以看做完全的纪实。虽然作者江觉迟一再说:书中的爱情是虚构的。
我却觉得也是真的。每一次对话。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因为文化的差异而产生的剧烈的碰撞。包括,最后的绝望。
但这不是一本唯美的,有关西藏的爱情——那太小资。太多行经西藏的路人可以去写。不需要觉迟来写。
这是一本沉甸甸的。爱之书。不是爱情的爱,是一种更真挚、更稀少、更倔强、更深刻的爱。
作者江觉迟,年轻的安徽女子。当然,就像很多女子一样,对于西藏,她也有着向往。同样也是。很小资的那种。
她的命运被一位来自藏区麦麦草原的喇嘛改变了。在书中。他叫多农喇嘛。
多农喇嘛告诉觉迟,在麦麦草原,有很多孤儿。洪水、泥石流、雪崩,各种大自然的灾害,每发生一次,草原上就会多一些孤儿。这些孤儿没有了家,也上不了学校。喇嘛的寺庙想办一个学校,教育这些孤儿,但是,没有老师。多农喇嘛静静的看着觉迟。
觉迟突然觉得,她是被命运选中的。她突然,格外想看到麦麦草原上的那些孩子们。她想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她希望,能够凭借一己之力,让这些孩子,将来能够去城里读中学。
2005年,觉迟就这么懵懂的上路了,怀着懵懂的热情。
她做梦也没想到,会这么远。
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再坐拖拉机,再坐摩托,还要再骑两天的马,最后还要步行大半天,翻山越岭,才来到麦麦草原。
这是一片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原始草原。它处于千万道青幽山梁丛中,由一块块小型草场拼连而形成。曲折的草场,有着无数不规则的边缘界线,自高山之巅铺展开去,又无限到遥远的地方去。
在草原茂盛的草线尽头,耸立着一座在炎夏也会覆盖花花雪冠的高大雪山。
山腰间,苍茫雪线上陡然吐出一条发达冰川。冰川一路壮大地伸入下来,钻进周围的冷杉林,云杉林,和高山杜鹃群。形成冰川和森林、原始草莽又冰清玉洁的清寒世界。这里,将是觉迟工作的地方。”。
这一去,就是5年。
整整5年。所谓的学校,其实就是寺庙喇嘛家的土坯碉楼。废弃已久。粘土与沙石混筑的三层房屋,经年风雨把墙体表层已经侵蚀过半,随处可见沙石剥落后形成的斑驳伤痕。而墙体下方,遍地油麻藤密布如网。
没有电。当然更不可能有她用惯的任何电器。
夜晚,只有酥油灯熏着她的眼睛。
没法洗澡。
无法想像,这个汉族女孩,是怎么度过这5年的。漫长的5年。
因为爱。她真的爱上了那些她一个一个从高山草原上捡回来的孤儿。
她学会了骑马——必须学会。骑着马跑遍了草原上的每一个牧场。有时需要几天几夜。哪里有泥石流,哪里有山洪,她就会到哪里。她记得多农喇嘛的话:每一场灾害,都会留下几个孤儿。草原上的灾害太多了。她因此有了很多学生。她爱这些孩子们,她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她有一个梦想——让这些孩子们到城里读中学。
5年。她毕竟是个汉族女子。她把最美好的青春扔在草原上,孤独残破的碉楼里,酥油灯的旁边。
直到她病倒。在书中,她说,“心脏扩张很严重。心天天作痛,由于长期呆在高原,饮食不合适,胃病严重,导致吐血。贫血也折磨着我,怕冷得厉害,身体不允许我留得太久。”
病情逐渐加重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恐怕最终还是不得不离开这个她已经爱上了、习惯了的草原。
她开始每天晚上在酥油灯昏黄微弱的光线下写作。
她要把她的这5年写下来。她把这本书写成了小说,里面有个男主人公,受多农指派,和她一起办学校,一直陪伴她。他们产生了爱情。
她打定主意,将来要出版这本书——她很聪明,她觉得,写成小说也许更会有出版机会。
她觉得自己也许终将离开。她想出版一本书。甚至有一个紧张的希冀,希望这本书,她想找到一个继任者。找到下一个点亮酥油灯的人。她说,她一定要找到一个真心真意会像她自己一样爱那些孤儿的人。她知道这太难了,但也许在这本书的读者中,真的会暗藏着机缘。
另外,这也是为了圆她已逝的老父亲一个愿望。觉迟的父亲是一名教师,也是一位诗人,他一直希望觉迟也能从事写作。2004年,在觉迟决定接受去藏区草原救助和教育孤儿这份工作时,全家其他人都反对,只有父亲支持她,并且对她说:要做,就不要放弃,好好做下去。可是谁都没想到,当觉迟在藏区的深山草原和孩子们在一起时,父亲却因病溘然长逝,觉迟没有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
这本《酥油》,是觉迟要献给自己父亲的。
她真的写完了。并且辗转。这本书到了我的手里。
她给我讲她的故事的时候,我已经决定,要为她的故事和梦想倾注心力。
讲着讲着,她突然唱起歌来,嘹亮宽广,完全是真正的藏人女子,放马在藏区的草原上。她已经被同化了。
她说她憋坏了,在家里不能唱,一唱,邻居就抗议,憋死她了。
她说她现在根本就不会过马路。
从每天纵马奔驰的草原回到汉地的城市,她完全不能适应。她怀念着那些孩子——如果身体允许,我还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