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绘(1)

我们又用去一整天时间,终是在格龙草场上寻找到所画。幸好,这男孩不是被偷猎者带走,但情况还是有变化。当时所画到格龙草场,他的亲戚全家却是变卖牦牛搬迁了。一说是到拉萨定居,一说是去了喜马拉雅山背面的一个地方。所画没找到亲戚,正踌躇在路上。

见到这男孩时,他的脸上爬满蜈蚣一样的伤痕,像是被荆棘刺划的。我们都很惊讶。所画不等我们问话,早是捂着脸蹲在地上。半天不起来。

月光挨上所画也蹲下身,掰开他的手,望那脸,“是怎么回事?说出来,你看有我们在,你别怕!”

所画眼神惶惶不安,“阿哥,我也不情愿……菩萨在上……”他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舌头上,“我再没有说谎!我不愿意的!但是他们强迫让我带路进山,我躲开,还是被他们找到……我看到他们开枪的时候,看到有动物倒下的时候,我心里……”所画突然止住话,垂头不作声。任凭月光怎么追问,他好像连呼吸也同时止住了一样,再不发出半点声响。

我推过月光。“所画,所画!你知道我这是特地来,特地来找你吗?”

所画朝我点头。

“那现在别的什么也不说了,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我可以送你去学习绘画!”

所画眼睛湿润起来,朝我重重地点头。

害怕再有什么闪失,当下安排月光带苏拉回学校,我领着所画上耿秋画师家去。

我与画师半年未见。这之前他一直在我的家乡寺庙绘画,直至现在工程结束回来。半年前,也是画师竭力推荐,我才来到麦麦草原。所以画师对于我的工作很是支持,积极配合,非常乐意接收所画。

这对新组合的师徒,反过来又是一路护送我回学校。

画师来,把各式各样的绘画工具,上好的原生态矿石颜料,酥油,糌粑,茶盐,一一带过来。做了个小小的工程准备,他们师徒二人准备给我们学校的碉楼门窗户扇好好换个新装。

回到学校时,月光见到耿秋画师,情绪却有些冲动,目光里按捺不住的隐晦神色,一半欲要揪住画师不放,一半却又无可奈何。

画师佯装马虎,一进学校,便是楼上楼下地查看,研究,设计,绘制草图。然后一一摆开画具颜料,开始工作。所画做他的助手。

起先所画只是跟在师傅身旁,帮忙拿拿工具,做些手边活计。几天过后,画师开始指导他调配一些简单颜料。再有几天,画师又在学校碉楼相对偏僻一些的窗户上框出草图,让所画描摹图案。半个月后,所画便可以一个人慢慢来调配颜料,描摹师傅的图画了。虽然描摹得有些笨拙,与单独作画还相差十万八千的距离,但耿秋画师对于这个老大不小的徒弟倒挺满意。预言这男孩只要努力钻研,两至三年即可以一个人单独作些活计。不说手艺能学到怎样精湛,或者有师傅那样的练达,但肯定因此会有一份长久的工作可做。

我们学校在经过耿秋师徒二人长达二十天的精心打扮过后,焕然一新。陈旧的木门被绘上了大红大蓝大金大紫的彩色图案。莲花画出一半,即像是开了。金鹿儿蹄子刚刚完成,就像要跑起来。海螺法号才显露个模型,苏拉孩子就来当真对上它吹一口。一切都像是生生活着的。每个孩子脸上的笑容也是亮灿灿的。五彩哈达编起粗壮的门环,扣在画满彩绘的大门中央,威武气派。七色积木花儿构织的装饰门框,层层叠叠,一直从门槛爬上门头去。一楼二楼三楼,门,窗,楼梯,我们的床榻,桌子,都油上了好看的漆料。一时间孩子们恨不得要把小脸蛋儿也油上色彩。苏拉孩子要求耿秋画师在她的小手腕上画一串绿松石做成的珠子。耿秋画师只望得笑了,指派所画去完成这件事。苏拉孩子在得到手珠后,米拉同学就提出要有一串一百零八颗珍珠做成的大项链。所画便把米拉的整个脖子都画满了,排过三圈,才排出一百零八颗。问阿嘎要什么,阿嘎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崭新的练习本,说,你用珊瑚粉在这个上面写:阿爸,阿哥,两个彩色字母。所画朝阿嘎愣住神了,他握着画笔,不知道这两个词的字母怎么拼。所画眼神空洞的时候,我便接过他手里的画笔,在阿嘎孩子的练习本里画上一个四十岁男人的面相,两个二十岁青年的面相,一个小男孩的面相。然后在每个面目底部用藏文标注:阿爸,阿哥,阿嘎。

阿嘎瞧着那些图画和字符,抬起头,眼睛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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