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说

“蒋央,当我再次提起笔来写信,你知道我们已经分别了多久?是的,整整三年!你好吗?和湛清结婚了吗?我想如果能够赶上你们婚礼,我要带上月光。我给你当伴娘,让月光给湛清当伴郎,我俩为你们献哈达……

唉,你肯定要问:月光是谁?

他啊,是个放马的,种青稞的。一半牧民,一半农民。并不会说汉语,也不会写藏文。他就是一个十足本分的草原青年!

但你要知道,如果他从小也有条件接受我们同样的教育,他会和我们是一个模样的!现在,我想我对他的情感,就像他对他的草原,他的牛群,他的家乡。

你知道他的家乡有多美吗?这个季节,雪山下丛林满山遍野的杜鹃已经开放。团团簇拥的红,伴着雪泉从高山一路滚下来,直到我的脚底跟头。身体被淹在花丛中……而前方的草甸子上,还有青兰,还有党参,钴蓝色紫堇,喇叭一样的波罗花,一小朵一小朵、有点害羞的点地梅……是的,你所能感受的,花的妩媚,娇艳,花的海洋,天堂,它们都陪在我身旁,热情而踏实。我爱这样的地方,想永久地留下来。但是这里草原海拔太高,冬季漫长而寒冷,空气稀薄。

唉,要我怎么说!如果我和月光结婚,我将要永远留在高原。可我现在心脏扩张严重,心天天作痛,饮食不适应,导致胃病复发,时常吐血。身体不允许我留得太久。

而我也不能带走月光。他没有出藏生活的能力。并且我的工作也不能让我轻易放弃。今天又吐血。吐得很凶。实在坚持不住才给你写出此信。至此,我已经整整失眠两个月,睡觉只能依赖安眠药和定心丸。

可是蒋央,如果有钱,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就可以带月光到我们学校对面那个低海拔的雪山峡谷里去,开辟一个适合我们内地人生活的家园。那雪山峡谷,海拔不过一千公尺,四季如春。在那样的地方生活,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最重要的,我就不必离开草原,离开学校,离开我们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孩子……”

我泪流满面,冷的,还是贫血,手指骨哆嗦不止,不利索,一笔一划地拼凑,才写完这样的信。然后打马到县城邮局,发快件寄给蒋央。

这是我第二次给她写信。

第一次是在一个月前,冗长的一封信寄出去,并没有得到她的回复。我不失望。跟她说至如此,即便她收不到信,想必也能感应。我相信什么事,只要心灵相通,就会有感应。父亲去世之前的日子,有三天,我心口痛得厉害,彻夜不眠,后来匆忙往家赶,还在路途中,噩耗就传开了……回家扑向父亲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抓住那个手,从温软十指间一点一滴向父亲身体上方抚摸。轻轻捏起他的手臂,还有些微弹性,要用一点温度,来等候迟盼不归的人……那一晚,我为父亲守夜。一整夜地望他。他的头顶上方,清油灯整夜地亮着,父亲睡在清油灯下。我朝父亲跪下来。从香炉里渐渐浮起的青烟中,我望见父亲双目微闭,安静地睡去。又像在等待。我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是等我回来为他送终?还是等我回来再听他的嘱咐:将来,无论你在哪里,孤儿工作,要做,就不放弃,好好做下去!

那时,我感觉大地从地心深处喷薄出的冰凉,扑在我身上。我听到自己的心裂开的声音,小小的心脏,蓄积山崩地裂的力量,剧烈,粉碎,空茫不知所向。

一种痛,就是这样失去亲人。需要独自去承受,慢慢捱过,谁也帮不了。那时刻,我没有给蒋央送发丧的信。没有告诉她我失去家和亲人。没有告诉她我的痛。这种痛,只有一个人,慢慢捱。

可是现在,我是多么需要一双聆听的耳朵。需要朋友。需要蒋央和湛清啊。

长信寄出后,一个人坐在邮局外的台阶上发呆很久,然后我打马爬上县城上方更高的山岗,站在风里,泪禁不住地流。山峦无尽,草原早春的风似是回暖,却是伤寒更多一些。海拔四千公尺的冰凉空气里,氧含量不过十五个点。再上一道山梁,更为稀薄。呼吸越来越短促时,却看到一位红衣喇嘛快马加鞭地朝我追来,老远就发出气喘吁吁又真切的声音。

“梅朵老师,您刚刚离开县城邮车就上来了!有您的一封信,我怕耽误,就赶送过来。”

“哦呀谢谢,谢谢您喇嘛!不是您及时送到,一上草原去,又不知哪天我才能看到它了。”

接过信,一看却是蒋央的。称呼用的是我前一封信的落款“梅朵”,那个字字句句,粘着花粉气息的文字。

“梅朵!梅朵!三年了,若不是收到你这封信,我和湛清找不到你!为什么这样长久不给我们写信?而上封信写得那么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能清晰地说出来!我们在为你着急!若能收到此信,一定要细细地,明明白白地写个长信回来。告诉我,我和湛清应该怎样来帮你?还有,我们想知道你的生活,这三年你在高原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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