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杨寿山眼盯着麦草:“解放军打鞍山的时候,牺牲的人太多,随便找个地方就埋了。你找不到他的尸骨,还是带着孩子往前走一步吧,你不能老是这个样子。”麦草摇摇头:“再说吧。你呢?我一直没好意思问,听说你屋里的早就殁了?怎么走的?”杨寿山叹了口气:“四四年,日本鬼子飞机轰炸我们老家,我们家满门六口死于非命,只留下这个闺女小门儿。”

麦草问:“老杨,你是当兵的,怎么会有炼钢的技术呢?”“我当兵是被抓的。以前我们家很富裕,我父亲把我送到国外学习冶金技术,回来后在旧社会钢厂当了两年工程师,后来被国民党抓去当兵了。他们看我有点文化,人缘又好,就提升我当连长,给国民党当了几年炮灰。我对工厂有感情,解放军攻打鞍钢的时候,我们是守卫部队,眼看着工厂在炮火中要被摧毁,我看团长有起义的意思,就主动要求出面和解放军谈。后来我们起义有功,上级看我懂技术,就让我留下来了。”

麦草不禁感叹:“你的命不错,可我男人呢,眼看革命成功却牺牲了。”说着,喝了一大口酒。麦草喝多了,哭着:“我命苦啊,我自小没有爹妈。还算不错,嫁的男人也是个孤儿,挺疼我的,后来他跟着共产党部队参军,一去没消息,等来等去,最后等来了一张阵亡通知书。死鬼狠心,把我们娘儿俩扔下不管,尸骨也没给留下,让我到哪儿找他去呀!”麦草不胜酒力,竟呼呼睡去。

白雪在地上慢慢加厚,院子显得臃肿了。杨寿山蹲在门口吸烟。麦草醒来,吓了一跳,她四顾屋里,发现自己躺在杨寿山家的炕上,身上披着杨寿山的大衣。她慢慢下炕,看见里屋孩子睡得正熟。她在屋里找杨寿山,却在屋外发现了他。杨寿山背对着她,坐在屋门口,身上、头上已经落满了一层雪。麦草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麦草拂去杨寿山身上的积雪,轻轻推搡着他:“老杨,怎么能蹲在外边?要冻坏的,快回屋睡吧。把金虎撂在这里,我回去了。”

杨寿山忙站起来:“这么大的雪,别走了,我到小费家凑合一宿。”“说什么!我能占你的窝吗?”麦草边说边走了。杨寿山撵上去:“把我的棉大衣披上。”还好,麦草没拒绝。

麦草回家躺在炕上,被子上压着杨寿山的大衣,她呆呆地睁着双眼,毫无睡意。她伸手拽过杨寿山的大衣,闻着那特有的男人味,一会儿,又把大衣掀开,犹豫了一会儿,又拖过来,盖到被子上……

杨寿山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入睡,他拿起麦草的围巾,看着,围巾上破了一个洞。他摇了摇头,把那破围巾围在自己脖子上,愣了一会儿,又解下来,挂在墙上,然后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子……

天晴了,太阳把白雪照得耀眼。麦草来接金虎,金虎和门儿玩对了脾气,不愿离开幸福大院,加上杨寿山和小门儿不住地劝说,麦草只好同意让金虎在杨寿山家再住几天。

这天黄昏,麦草觉得老麻烦人家咋行,就决心把金虎接回家。她来到杨寿山家门口,听见屋里闹腾得挺欢,隔着窗玻璃,她看见屋里热气腾腾,金虎脱了个精光,躺在大木盆里,杨寿山正在给他洗澡。

麦草在门口转过身子,倚在墙上,闭上眼睛。她听到金虎喊着:“杨叔叔,你给我当爹吧,我以后就有爹了。有了爹,我什么都不怕,谁也不敢欺负我!”

麦草转身走进屋。杨寿山忙站起来,甩着手上的水:“吃饭没?没吃我做去。”麦草没看他,叫金虎:“赶紧穿衣服,跟妈回家。”金虎拍打着盆里的水:“我不回家!我就在这里住!”麦草拿起他的衣服:“快回家,你说你几天没回家了?”金虎躺在盆里就是不起来。麦草拉起金虎,就要给他穿衣服。金虎哭着挣扎着。麦草气得朝金虎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杨寿山说:“有这么打孩子的吗?你是后妈呀?”麦草火了:“哪有你这么护孩子的?以后我管孩子你不要插嘴,一个打一个哄就把孩子管夹生了!”

杨寿山不服气:“以后你不用管,看看用我的办法能不能把他管好,爹和儿子就是个辈分而已,其实应该是哥们儿、朋友……”杨寿山说到这儿,突然感到说漏了嘴,不说了,像正出水的自来水龙头一下子关了阀。麦草也不好意思了,她硬是给金虎穿上衣服,背起他走回家去。

根据中苏两国的协定,苏联政府派遣的设计组一行四十二人来到鞍钢,他们要考察、搜集资料,为鞍钢的恢复和改造进行设计。厂里在大食堂举行欢迎晚宴。何厂长致过欢迎辞后,请大家起立干杯,互相敬酒。

谢廖沙正用俄语向一个姑娘献殷勤:“亲爱的娜达莎,我有一件披巾想送给你,你肯接受吗?”说着展示手中的披巾。娜达莎微笑着:“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有未婚夫了。”谢廖沙耸了耸肩:“很遗憾,请原谅我的冒昧。”

杨寿山走过来:“同志,你叫谢廖沙吧?是不是负责我们一分厂的技术工作?”谢廖沙说着汉语:“对呀,你是一分厂的?”

杨寿山很有风度:“认识一下,我是一分厂的技术员杨寿山,我可以敬你一杯酒吗?”谢廖沙点着头:“当然可以。”二人干了杯。

谢廖沙展示披巾:“这件披巾漂亮吗?如果你陪我把这两瓶酒喝掉,它就归你了。”杨寿山笑问:“你说话算数?”“当然。”“那好,我愿意奉陪。”二人一人一杯喝开了。杨寿山为这件披巾喝得酩酊大醉,谢廖沙说:“杨,东西归你了。”

天很黑,街上风雪迷漫。杨寿山踉踉跄跄地走着,来到麦草家,屋里透气漏风,甚至有零星的雪花飘落。金虎睡着了。麦草瑟缩着在缝补一件棉袄。

杨寿山一头闯进来,当时就瘫软在地上。麦草扔下手里的活,忙搀起杨寿山,惊异地问:“杨师傅,你是在哪儿喝成这样?”“今天厂部欢迎苏联专家,把我请去,喝多了。”

麦草很奇怪:“这么晚了,到我这儿来干什么?”杨寿山喷着酒气:“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拿出披巾,“这是俄罗斯的东西,苏联专家送给我的,我留着没用,你用得着。”

麦草冷言答对:“你拿回去给小门儿吧。”“她还是个孩子,用不上。”麦草很固执:“那就给她留着。”杨寿山解释着:“麦草,我没别的意思,你多心了。”

麦草明白相告:“我一个单身女人,不能不多心。”杨寿山无奈:“你实在不接受我不勉强。啊,你的家太冷了,屋里漏风,这样冬天不好过。”麦草下了逐客令:“不好过也得过,这么晚了,没事你快回去吧。”杨寿山很失望地摸黑走了。

杨寿山吃晚饭的时候,听到收音机里广播说,本市今夜到明天有寒流和大雪,气温下降到摄氏零下二十六度。他放下饭碗,穿上大衣,又拿出谢廖沙送的披巾掖到怀里,走出门去。风雪中,杨寿山推着小推车艰难地走着,车上装满油毡纸、檩条什么的。

北风呼啸,雪花飘舞,住在棚户街区的麦草,她家的屋顶被风吹掉一片,出现一个大洞,屋里飘着雪花。麦草和金虎瑟瑟发抖地依偎在一起。

金虎忽然抬头上望:“妈,你听,房顶上有人!会不会是小偷?”麦草抬头看去,见屋顶的窟窿被遮挡住了:“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麦草来到屋外,看到杨寿山在呼啸的北风中吃力地修复她家的屋顶。麦草在下边喊着:“老杨,是你吗?”杨寿山大声回应:“是我。外边风大,你回屋里去,上面一会儿就好了。”

麦草又喊:“你下来,别被大风刮下来,我可赔不起!”“放心吧,不用你赔。”“那我和你一块干!”麦草说着爬上了屋顶。穿着单薄的麦草冻得瑟瑟发抖。

“谁叫你上来的!”杨寿山脱下大衣,厉声地,“给我穿上!”麦草的头发被狂风刮散。杨寿山从怀里掏出披巾扔了过来:“接住,把头包上!”披巾被狂风刮跑了。

杨寿山跳下小房去追赶,麦草也跳下小房,追赶杨寿山。杨寿山跌跌撞撞追上了披巾,麦草也赶到了。杨寿山把披巾给麦草围上。

就在此刻,麦草的小屋在风雪中轰然倒塌。杨寿山一惊,朝倒塌的小屋奔去。麦草呼喊着金虎,哭喊着拼命地往前跑。

杨寿山一边呼喊着金虎,一边奋力扒拉开木板檩条。麦草一边哭着,一边不要命地扒拉着。杨寿山拱到倒塌的小屋里,发现了金虎,原来金虎头顶上有一根檩条支撑着,因此安然无恙。杨寿山抱起金虎,艰难地朝外爬。他一身尘土,踉踉跄跄地抱着金虎,走到麦草跟前。金虎哭着喊:“娘!”小屋子又是轰隆一声,彻底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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