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重八家破人亡(1)

元朝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是个多事之秋。

开春不久,淮北大旱,继以瘟疫,死人往往死到一村灭绝,无人埋尸的境地。进入四月,久旱的江淮大地又一连降了半个月的大雨,淮河暴涨,泛滥成灾,水旱虫灾交加,因瘟疫而死的百姓顺水漂流,河滩上到处都是洪水冲来的腐尸,吃红了眼的野狗,都受不了腐肉的臭味,专拣还有一口气的活人下口。

这是一个霹雷电闪大雨滂沱的夜晚,骇人的雷声混在恐怖的雨声中撕扯着天地,把淮右大地投入浑浑噩噩的境地。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雨中,鬼火一样的风雨灯一闪一闪,时隐时现,可以看见一行十几个人影,在泥水中踉踉跄跄地艰难前行。

“大家再坚持一会儿啊,马上就到了!”说这话的人是濠州钟离村(今安徽凤阳)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他叫朱重八。他央求几个穷哥们儿抬着自己父亲、母亲和长兄的三具尸体,趁这如墨的黑夜,直奔本县的皇觉寺,希望让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朱家亡灵,能暂时安置在庙里,不当游魂孤鬼,可谁知道寺里会不会发慈悲呢?

一个月之内,瘟灾夺去朱家三口人的性命,朱重八已经麻木了,同村人都劝他不必掩埋尸首,快快远走他乡以避瘟疫,可他于心不忍。

朱重八双脚践踏着泥水,雨水顺着他的脖子流到胸口。他那两只硕大的向前罩着的招风耳里,仿佛听到了那首广为流传的民谣:“有旱却言无旱,有灾却说无灾,村村户户人死绝,皇上死了无人埋。”

在路边,被雨淋得落汤鸡一样的野狗,蹲在雨地里发出哀号的声音。朱重八心里清楚,只要自己倒下,它们就会把自己当做美餐。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恨,恨这世道不公平。他那双深藏在高高的眉脊骨下面明亮有神、愤世嫉俗的眼睛,还有那足以叫人见了一面就无法忘掉的倔强的大饭勺子一样的下巴,都透露着绝不服输的气质。

皇觉寺的长老佛性大师会答应自己的请求吗?朱重八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电闪雷鸣中皇觉寺檐角的仙人、兽头狰狞可怖,风铃混合着单调的木鱼声在喧嚣的雨中隐隐透出。

禅室里,长眉阔口满脸泛着红润的佛性长老,手掐着念珠在诵经,风从窗隙透进来,油灯的长焰被吹得歪歪斜斜。

佛性突然停止诵经,侧耳倾听片刻后,他坐在蒲团上未动,伸手击了三下掌。走路有点跛的知客僧空了,应声走进来,恭敬地叫了声“长老”。佛性双眼半开半合地说:“有缘客来,去迎一下。”

空了一愣,有些不信:“师傅,这风雨交加的天气……”没等空了说完,佛性就闭上眼睛,开始诵经了。空了见状,只好双手合十,鞠躬后慢慢转身退出。他戴上竹笠,披起蓑衣,冲着伽蓝殿后面的僧舍叫了声:“如悟,云奇,跟我来!”两个小沙弥应声出来,呆头呆脑的如悟探头看了看外面的猛雨,纳闷道:“这么大的雨,我们上哪儿去呀?”

精明的云奇眨眨小眼睛,拍了如悟的秃头一下,不让他多嘴。

他们撑着油布伞,紧紧跟在空了身后,冒雨向山门走去。豪雨如注的山门台阶上,高举着风灯也看不出三步远。忽然,一个极亮的闪电划破夜空,将天地之间照耀得如同白昼,三个和尚看到,前方有十来个衣衫褴褛的村夫,抬着用芦席裹着的三具尸体,正踏着泥水踽踽而来。

云奇吃了一惊,忙说:“抬死人的?是到咱寺院里浮厝的吧?”

空了也慌了,让云奇赶紧去拦挡,他担心好端端的一个皇觉寺染上瘟疫。云奇用力点了点头,正要下台阶,佛性长老从山门里走了出来,他低沉地说了一声:“慢。”

三个和尚都扭头望着师傅,佛性大师脚穿麻制芒鞋,踩着长满苍苔滑腻腻的粗砺条石台阶迎上前去,他连伞都没打,任豪雨淋头,全然不顾地径直走向抬尸人。

空了纳闷地问:“长老,难道您说的缘客就是这几个抬死人的?”

佛性点点头,来到抬尸人面前。为首的穿麻布孝衫的小伙子,佛性虽不是很熟,却从他那长长的马脸,饭勺一样的下巴和招风耳认出是朱重八。朱重八“扑通”一声跪在雨水中,哀求佛性长老慈悲,他告诉长老:“这场瘟疫几天内便夺去了父母长兄三条命,我连置办寿衣、棺材的钱都没有,也没有地方可以借钱,裹尸的破芦席还是好心的邻居刘继祖老先生看我可怜,才不至于让老人黄土盖脸。”

佛性略一沉思,低声道:“寺里后配殿尽可以先浮厝。”所谓浮厝,即用砖石将棺木围砌于地上,暂不入土归葬。待条件允许时,再举行殡葬。朱重八心里一热,赶紧叩头:“感谢长老的大恩大德!”泥浆溅了他一脸。佛性向上抬抬手,让他起来,不必多礼。

这时空了快步上前,凑到佛性跟前,小声说了句什么,佛性不为所动——皇觉寺十年前,被雷击失过一次火,四乡施主捐资重修庙宇时,朱重八的父亲朱五四自己虽不富裕,却像行脚僧一样走遍濠州的山山水水,乡乡村村,磨破了嘴皮子劝人捐钱修庙,令人惊异的是,他一个人劝捐的钱,竟占了修庙费用的两成,所以佛性大师向来高看他一眼。

朱重八在七岁时得了一场怪病,佛性大师曾口头答应度他为僧。既然有了这层关系,空了再反对也没有用了,他只好暗中吩咐僧众:“在通往后配殿的路上,还有墙角,多洒生石灰,灭一灭瘟毒!”

朱重八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横过头对抬尸的几个小伙伴说:“徐达、汤和,你们抬灵到后配殿去吧。”他的声音已经明显有些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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