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句与写生

 

和日本人交朋友,要有这样一种心理准备,就是在你造访久未相见的老朋友时,会有可能被劈头泼上一头凉水,因为你极有可能得罪你的朋友,但怎么得罪了他你会一无所知。

俳句与写生

听说东京的后乐园是明朝亡命日本的遗臣朱舜水仿中国西湖设计的园林,我便约朋友高桥一同去玩。当时正值初夏,绿浓花繁,荷浅梅淡;草庵木桥,鱼跃莺啭,装点得后乐园如东瀛西子,浓淡之处,透露出日本特有的玲珑剔透。在一个浅浅的小池子里,一片紫阳花欲放未放,如笑似羞,淡蓝微紫,池塘的周围围着一群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笔和纸。我问高桥:"他们是在写生吧?"高桥说:"哪里呀,他们是在作俳句呀!紫阳花是六月的季语,现在是写俳句最好的时候啊!"我不由吃了一惊,以中国人来看,诗是非常主观的东西,怎么能像写生一样临场摹描?中国人说:"诗言志",无志、无情不成诗,最有名的诗人如李、杜,也是主观色彩最浓的诗人。李白的诗中,总有一个被放大的自我的存在,"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日得秋霜"。杜甫的诗中总有个"愁",发轫于内心,却比他本人苍老得多,"万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就是以摹物写景见长的王维,在诗中也一定要有他主观的影子,"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如此空寂的自然景观中,自然之魂饱满得几乎无主观立足之地,然细细品味,却是人闲桂花才落,自然精美的景观之水晶中还是端坐着王维的主观。而日本的俳句有很多却不是如此,最被日本人推崇的诗人,莫过于元禄时代的俳句大师芭蕉了,而最被日本人广泛流传、广泛推崇的,莫过于芭蕉的一首俳句,也就是"古池啊,青蛙跳水的声音"。我刚接触这首诗时,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它怎么会算做一首好诗。中国人写诗讲"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讲"推敲";而芭蕉的"古池"俳句,不耽、不推、不敲,信手拈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景物,作者与其巧思在俳句中也是无迹可寻,如不是在苦思于艺术之绝境中死而后生,升华出的晶莹情思,怎能算上千古绝句?但后来我渐渐地理解了芭蕉,也许日本人正是在这主观之灭绝之中,体现最深的诗意。诗中的自我退场退得越彻底,就越符合他们的诗歌理想,这是一种超越了被动的自为之后的主动的自在。芭蕉还有这样一首诗:"马上沉眠,残梦、月远、茶烟。"凡诗总有诗人的视点,而在这里芭蕉却是在马上睡着哩!他不仅不是写这首诗的视点人物,而且是辽远的冷月和淡淡的茶烟中一个沉睡的衬景。他虽在俳句之中,但他的主观却被彻底自我放逐了,同时不仅放逐了主观,而且取消了视点,这是一个无上无下,无左无右,自成一统的完全"无我"的完整的俳句的宇宙。

从结构上看,唐诗的境界也很难和俳句相同。唐诗讲押韵,平仄,对仗,无论怎样自然化的诗也要放在一个复杂、严格的结构中重铸;而俳句只是十七个文字组成的"意义链",和中国的唐诗相比,简直可以说是非人为和非结构的,因此也就更容易贴近自然了。

胡思乱想了很久,我对正看着紫阳花发呆的高桥说:"中国的诗,就像一个结构十分精巧的房子,诗人费尽了苦思建成了它,就住了进去,然后说:'瞧:我造的房子有多好!',而日本的俳句,就像一个非常简陋的草庵,俳人尽量把它造得贴近自然,而造好了之后,俳人却有很多时候不在房子里。"高桥愣了一下,笑着说:"是啊,他是不在呀,他去旅行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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