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口(19)

我的中铺是一个中年人,从床上下来,整个人好像都浮肿了。昨天我看他孤独一人,穿着知青的衬衣,皱纹,清瘦而有神采,背着迷彩的双肩包,穿过检票口,现在是一个臃肿的人,是什么使他一夜之间变老了,他起来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一大包瓜子。

“买瓜子,你是想报复使你失眠的人?”寿文既敏感又冒失。他好像在考虑去美国读超个人心理学,这个喜爱读书的人,此行他有什么收获呢?我们到底是找到了他们家在海口的房产,升值了,住着别人,很稳妥,可以向母亲汇报了,但旅行中,另有一些小小的探险计划不知不觉取消了,但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寿文似乎永远有一个虚拟的、找不到的工作。

“使不得,不能这么说,小兄弟,阿弥陀佛。”一夜浮肿的中年人机警地双手合了一下什。窗外正经过一条广东湖南交界的绿色大河,松林边是芦苇,山有偶尔的丹霞地貌,云气低垂,也许是武水。韩愈流放时经过这里。我们大声嗑起瓜子。后来纵声大笑。不管那些睡着的聒噪老人了。他是复员军人,在南海当兵,后来复员曾因世事艰难而消沉,后来重新是一个爽朗的中年老百姓。他说,海军枯燥的生活把许多复员战友变成色鬼,男人无非是性苦闷,我们大笑到中午,中午的光阴是湖南的树影出现在老人的被子上,隐约的婴啼,是上午从肇庆上车的孩子,喂奶后是静谧,每过一次隧道就更静谧。连续大量的隧道又形成了夜晚的幻觉。

嗑了一夜瓜子的老头老太们继续做着白日梦,鼾声穿过隧道时发出回声,有时他们的手自然地垂落在被子外,令人忍不住想去把把脉,又是什么使他们昨夜如此亢奋,是过海这事吗?年老而放肆的人,无论有什么罪错,为他们的生命力高兴。导游小姐悠闲地在窗边看着《青年文摘》。到了晚上,他们的空闲——9点以后,过了汉口,在餐车里,吃了饭还不走的乘客被善意地劝走,本来一个人趴着喝酒的列车长模样的家伙也开始带着化装的货郎、警察、女招待、厨子,玩起了他们的杀人游戏。他年轻,肥胖,但是干部队伍中的精干者。我离开餐车时,突然觉得我也能驾御这南与北的国营列车——穿过岛屿、海洋和陆地,可以轻易取代这醉酒的列车长,我什么身份也没有,我视我的国家为粗浅的宇宙。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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