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闲吹庄子
流沙河
今天说不上演讲，只能是闲吹。是什么意思呢？我有空，诸位有空，就叫闲。因此我讲的时候大家可以插话。吹不同于讲，讲是讲课，是讲道理，吹就是大家很好玩。今天我们闲吹庄子。
想起我在少年时候，那个时候空气没有污染，大气透明度非常高，夜晚，特别是夏天，我这样的少年就爱在老家的院坝里面看星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时候感觉天空就是倒扣的锅盖，星星就像是一个个钉子，白银做的钉子。小时候的歌谣说：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
那时候想我长大以后一定要买一架望远镜，我要看看那些星星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是后来进入社会，忙于人事，难得再抬头看天空。直到九十年代初，才买了一架双筒望远镜，放大七十五倍，四百多元。
我晚上看星星，有了两个惊人的发现，一天，我看上弦月，突然清楚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那是我早知道的，但是这次是我亲眼看见了。那时候我意识到，眼睛看到的是距离36万公里的环形山，非常激动。
后来我又看到了金星，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维纳斯，罗马神话中的阿芙蒂洛忒，我有了更惊人的发现。当时非常惊奇，以为把望远镜方向瞄错了－－金星怎么会是镰刀形的月亮？
但是的确是金星，因为金星和月亮一样，有相位，即晦朔弦望，所以当时看到的是上弦。那时候是大距，就是金星与太阳的距离，一亿五千万公里。我一个小小的人居然能够看到这样遥远的距离。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空间的距离有很清楚的感觉，但是我们还生活在另一维，除了空间之外，还有时间。对时间的遥远我们忽略了，也不感到惊奇。今天讲的，距离我们2375年，很遥远。那时候的一个人叫庄周，我们应该感到惊异：这样遥远的一个人会这样近好像就是在望远镜里面看他。读了《庄子》我们理解他，在中国历史上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奇人。
这样的一个人非常之奇特。至今仍然是不解之谜；为什么要写《庄子》这部书？这部书包括内篇外篇杂篇三个部分，一共33篇。有人说杂篇和外篇是弟子写的，但是从文字上看，应该还是他的，内篇就不用说了。
我们奇怪在中国历史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因为他的思想和文学想像力都是奇怪的。当时儒家墨家法家都是说社会应该怎样建设。只有庄子说这个社会已经建设得太多了，应该向后转，不能再向前去。他的学说，古往今来发人深省。他的事迹没有流传，我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司马迁把他的传记附着在老子后面，而传记里的内容几乎都是从《庄子》里面摘录下来的，所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于理清。所以我们不得不回头给大家讲讲战国时期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中央政府完全是失去了统治权，首都设置在洛阳，周朝天子只能管理其郊区，天子也只是象征性的，黄河和长江流域独立成很多小国，有些小到只有一个县那么大，这就是所谓战国时期，社会是很不安定的。
不安定是因为失去了统一的政治领导和文化口径，各个小国可以自行其是。这样混乱不统一的状况构成了中国文化的黄金时期，正是这时候大家可以随便说话。处士横议，随便谁都可以随便说话，更不用说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了。并不是说庄子这个人特别聪明，实在是由于有当时的那个环境。当时最吃得开的有两派，一个是墨家，一个是儒家。墨家的资格比孔子还老一些，这两派在思想文化方向上经常发生冲突。儒家的另外一个代表孟子批判杨墨二家，说杨子“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是极端自私；墨家提倡兼爱，儒家说这样还有什么君、什么父，没有等级的差异，怎么体现儒家的君君臣臣？而墨家则说儒家完全是统治者的帮闲。墨家认为应该由自己出来改造社会，不必取得政府的支持，要帮助弱势群体，使人与人之间完全平等。墨家组织十分严密，不像儒家松散。其领导称之为巨子，巨者大也，就像后代的袍哥大爷。（众笑）想以他们组织的行动干预社会，有不平等的由他们铲除，哪里有灾难，带领着弟子救灾，哪里有战争，首领带着弟子去叫他们不要打。2000年后，我们看到这样做仍然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墨家的威望高得多。儒家主张妥协，维护统治，于是跟墨家不能调和。
但是庄子既不信儒家也不信墨家，信道家，老子，但是跟老子又不同。老子的全部著作是给统治者出点子，用一种温和的方法统治，不要把百姓惹毛了。庄子不同，他专门拆台。后人把老庄连起来，相同的是某些理论和概念，但是目标不同。庄子的目标是倒退。庄子认为到他那个时代为止，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社会有了文明。整个理论是批判社会文明，拿我们现在的话说是批判进步，因此历朝历代没有统治者支持庄子的理论，他们把儒家法家作为自己的理论，因为庄子不合他们的口味。
庄子说社会发展只有越来越坏，因为人类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文明制度把人搞坏了，把大自然搞坏了，雀鸟都怕人了。他说远古时候雀鸟是不怕人的，人可以拉下树枝看鸟窝。在他的外篇马蹄里面讲马，把马作为标本说人类怎么破坏大自然。他说野马完全是自由的，吃草喝水，快活的时候用颈部互相摩擦，不愉快打斗的时候就用蹄子踢对方。所以当马是很简单的，只要会吃草喝水用颈部摩擦和用蹄子打斗就可以了，马的苦难就是从人类的文明开始，人类抓了野马驯化成家马，使他们离开了草原，离开故乡，之后又训练马，在他身上捆了很多东西，那套马具有十多种，还有专业术语，就连马屁股后面的皮带都有专用的名称，叫“鞧”。其他的也有专业的名字，用各种东西捆起他们，加上马鞍，还有笼头，用鞭子打，使马本性被扭曲，马的本性也变坏了，因为人用各种办法管束马，马也有各种办法反抗。比如偷吐嚼子，为什么要这个？因为马最柔软的地方就在嘴里。马听话并不是心服口服，他是被迫的，本性被改变了，它也会咬人踢人，偷偷把嚼子吐了，偷偷地攻击人。马一旦落到这样的境遇，就失去了自然的天性。这里表面说的是马，其实说的是人，人都是在各种社会关系和制度的约束之下的，人不得不遵守这些规章，所以从人类进入文明开始就有了两面派。庄子认为原始人绝对没有两面派，他们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互相开玩笑，吃饱了拍着肚子，跳舞唱歌，欢乐是人的本性。但是进入社会之后，人类就被管束，所以有了郁闷，有了神经衰弱。
当今，任何一个国家，不管他标榜自己的社会怎么进步，都不敢说自己国家没有抑郁症，就是因为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复杂，压力越来越大。日本人自杀的不是很多吗？每个日本人就像庄子笔下的马一样被管束了起来。
庄子就是这样批评人类的文明建设。他还讲过一个故事：在汉阴的一个地方，汉阴就在陕南，汉是西汉水，可能是在陕南嘉陵江北岸的一个村庄，一个老头在种菜，需要灌溉用水，陕南跟四川交界的地方河流比较少，于是要打井。他就在自己的菜园里面打井。这个井十分奇怪：别人的井都是圆的眼，用水桶扯水，他的是一条又深又窄的梯沟，有一个阶梯，他就这样下去，不用桶，用的是一个土陶烧的瓮，就是装酒的坛子。他就抱着这个瓮下来，到井底，把水灌满，然后再抱上来。有一次，子贡，孔子的学生，读书很多，后来下海经商发财了，说大爷你怎么这么笨？你应该与时俱进，新发明了一种称杆，古代叫桔槔，就是运用杠杆原理，用来提水的。子贡说如果用这种办法功效大大提高你也不累。老头怎么回答呢？他笑了，说：“用不着你说，难道我连这个还不知道吗？只是我不象你一样卑鄙无耻。（笑）使用了机械之后就有了机心，人会变得奸诈，世界之所以变得混乱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了。”
庄子的这个观点被认为很反动的，接近五十年前，北大的任继愈先生批判过他，当时批古人，庄子是被批判得最惨，说他是奴隶主思想家，当时无产阶级的唯物史观，说所有的人类社会都经历五个阶段，最早是原始共产主义阶段，有了私人财产之后，就是奴隶社会，奴隶主是极其反动的，动不动就杀人，割耳朵之类。然后就是封建社会，当时还说孔夫子在当时奴隶社会，作为封建知识分子还有一定的进步性的。
只有庄子如此反动，只有一个解释，他拿了奴隶主的钱帮奴隶主说话。 这五种社会，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封建社会……一直到共产主义社会，现在看来，即使是任继愈先生也不这样说了，前几天我看他说先秦，还是给庄子说了不少好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