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的华尔兹(1)

他理解那些人的想法,也明白他们会说:这是个垂老之人,他会变成什么样?将何去何从?那些人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谈谈这件事吧。

正好所有的人都在,那就来探讨一下,找出一点解决办法,这是大家的心里话:即便时机不对,我们还是看看有没有办法和他说说,劝劝他。

言之有理,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不管这会有多痛苦,我们都必须把话挑明。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选择此时此刻来谈这件事,难道我们不能再等一段时间,也许就几天而已。

但是也许说出来,他就不会再一个劲儿地固执己见了,这事儿也不会再一直别别扭扭下去了。

他们说,他原本不是如此孤独,一点也不孤独。

是真的,真的,即便我们一个接一个地都不在了,他的身边也一直有某个人存在,陪伴着他。

她在这里,就算我们全都离开,至少还有她。

那曾是事实。然而,此时不同于往昔,如今没有她,一切都不同了,有些事情总要去面对。

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不久以后,还是要对他说清楚的。

无论我们怎么想,他都会固执己见。

他很清高,这是他的标志。他的观念一如从前,仍然觉得自己精力旺盛,强壮如牛,可悲啊!

他们在谈论他的这些事,却不知他其实很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在窃窃私语,认为老人在自欺欺人,正是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滋生了幻觉,滋生的速度像云霄的飞车迅疾如闪电。他们说看到他这个样子实在令人焦虑。

现在是午夜时分,他们——他的儿女们,早在下午就已悉数到达。在这黑色五月的夜晚,儿女们抱住他,在他面前啜泣,然后挤在一张大餐桌前,喝着浓咖啡,安静地交谈着,神色悲伤,面带忧愁。

儿女们不会知道,他其实明白他们的想法,一个垂老之人,会变成什么样,将何去何从……

他独自待在房间里,坐着摇椅。他的那条正常的左腿斜倚着铝制拐仗,脑袋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他没有睡,却假装睡着了。这样更好,他倒宁愿儿女们认为他睡了。也许儿女们认为他没从悲痛中解脱出来,需要陪侍,仿佛他天生就是个废人。

他知道“陪侍”的含义。当年,他十七岁,还在麦迪逊上学,家人打电话通知他去照顾祖父。他照做了,陪侍在祖父的身边。他看着祖父一天天衰竭,一天天变老,直到死去。那时,他其实并不愿意和祖父待在一起,但是家人希望他能够陪侍祖父,他也按照他们的意愿做了。如今,他不想让儿女们看着他也这样,一天天老去。

他想,儿女们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他们总得谈点什么,也需要被依赖的感觉。当然,他们不会吵架的。眼下根本就不是吵架的场合与时机。要吵也要等到以后再吵吧,当他们已经停止了对他的怜悯时。也许他们是该停止这样的怜悯了。他们每个人都有脾气,而且谁也不服谁。对儿女们而言,想让他们不经过争论就放弃任何一个观点是不可思议的。他想,上帝知道,我已经听他们争论了50多年,我知道,他们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番是不会退让的。然而,他的儿女们却感觉良好,此时正挤在餐桌旁,喝着香浓的咖啡,谈论着他们的父亲以后将何去何从。

书桌旁的窗户开着,他呼吸着来自春天的绿色气息,聆听着窗外沼泽里虫子的高声欢叫。他可以清晰地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儿女们的争论声以及谷仓上面夜鹰那划破长空的呼啸声。他润了润唇,微微张开,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回应着夜鹰的鸣叫。她一直都喜欢他回应鸟儿的叫声,回应夜鹰犀利的鸣叫,还有美洲鹑的吱吱声。春夏两季的日暮时分,他和她经常坐在树荫下的石阶旁,听着群鸟的叫声。那时,他便会积极地回应那些声响,鸟儿大叫他亦大叫。经过一天的劳作后,看到他和鸟儿调皮地嬉戏,她颇觉欣慰。有时,他会对那些鸟儿吹口哨。几只美洲鹑闻声到草地上漫步,那个时候,她就会轻轻地对他说,“嘘,你看……”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草地上的鸟儿,这些美洲鹑太相信人类了,它们很容易被猎捕。

因为她,他学会了辨识这些鸟——它们是有着箭一般速度的野生金丝雀(在太阳的映照下,它的翅膀是金色的)、红雀、青鸟,还有翅膀尖端有着触目红色的画眉,它飞起来的样子高贵而动人。很多时候,他会往厨房窗外的草地上撒满谷子,这样她就可以在干活的时候观赏鸟儿啄食的样子。

那天早些时候,他们的一个女婿下班后闲来无事,帮他们修整了一下草坪。现在透过书桌旁的窗户,青草的芬芳闻起来如同薄荷般清甜。

他的手碰到了放在桌上的一封信。这是封邀请函,邀请麦迪逊农业机械学校1910~1915年期间入读的学生参加同学聚会。60年了,60年了啊!他不禁感慨万千。收到信的那天,她对他说:“我想参加这个同?会,自从我们回来后,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去麦迪逊看看了。”他拿起那封信,往书桌上一扔,对她说:“考虑考虑再说。”而此时此刻,借着台灯照射出的昏黄的灯光,他在书桌旁再次读了这封邀请信。这封信的署名人是玛莎·道威科尔。读罢,他把信重新放回去,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时从厨房传出脚步声,往他房间的方向走来,但他没睁开眼睛。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接着是一阵寂静。他知道,此刻他正在被窥视,有人正悄悄看着他。然后,他听见轻柔的脚步后退声,他知道现在厨房里有人悄声说“爸爸正在休息呢”,他也知道有个人(应该是他的一个女儿)就会接着回答,“别打扰他,他需要睡一会儿。”

他觉得奇妙——他知道也许有两个人站在门口,知道他们在静静注视着他的时候所站立的具体位置,也知道他们接着回厨房去了。有什么异样吗?不,没有,他认为一点也没有,这是他的家。这里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细节他都十分清楚,他能听见屋子里每根木头的声息,可以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前进,也可以用布莱尔点字①法进行阅读。

他曾在夜晚无数遍走过这片墙壁,只是为了去看看她有没有睡。然而今晚,他再也无法去看她是否入睡,从今往后,都无法去看,也不必去看了。

他睁开眼,眼眶早已湿润。他把枕在椅背上的头挪了挪,觉得那条坏了的右腿无比地疼。大腿和髋部都被植入了两次人造的接合物。他的一个女儿(记不得是哪个了)给他吃了阿司匹林,这样可以止痛,然而药效仅此而已,没别的作用。明天他要去医生那儿开些效果更好的药,比如让他的髋骨不再疼的麻醉药以及可以令情绪快乐一些的药。这样他就不用头晕目眩地面对儿孙们焦急的眼神了,也不用看邻居的脸色,听他们的抱怨,接受他们不耐烦递过来的食物了。药剂师真是太聪明了,他了解病人所需,比任何人更清楚病人的心态。

夜鹰再次鸣叫,叫声却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沼泽深处。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怀表,怀表被一条断了的鞋带绑着,鞋带穿过纽扣孔使表不容易掉落。女儿们不喜欢他这样戴表,因为她们觉得父亲这样用表很不体面,也不整洁。啊!12:40了,他想,离死亡没有多长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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