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根

我开始留意起了公司的业务情况。

这个公司很神秘,你不知道公司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公司的组织结构,那些天里,我在公司里只见到那个穿着黑色套裙的“外交家”。

我不愿意给她跑业务,不愿意把这些所谓的人胎素送给美容院骗人,所以,那几天,我几乎天天往生物公司里跑,我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跑业务的工作,我谦虚地请教外交家给我传授经验。

外交家没有戒心,她很诚恳地教我怎么和客户打交道,很诚恳地教我怎么去骗人。她说,首先要研究产品,要对产品的种种属性随口说来,娓娓道出,要用很多成功的经验让客户相信你的产品。而这些经验,则靠自己编造。

“哄死人不偿命。”她说。

外交家有一个硬皮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很多电话号码,有一些公司的,还有一些客户的。外交家将她的那个硬皮笔记本视若至宝,从来不会拿出来让我看。有时候,她打电话的时候,才会取出来,而一打完电话,就马上锁起来。

有一天下午,外交家刚刚打完电话后,可能忘记了上锁,从茶几上的纸筒里抽出卫生纸,扭动着屁股去了卫生间。她刚刚扣上木门,我立即取出那个硬皮笔记本,飞快地跑到了楼道里,我担心在楼梯口等电梯的时候会耽搁时间,外交家如果没有看到我,就会追出来,我先跑进安全通道,顺着楼梯爬到了上一层,然后乘电梯上到了楼顶。

楼顶上视线开阔,从这里可以看到小半个城市,看到那条日夜奔流的江水,甚至可以看到远处飘渺的报社大楼。我想着,此刻,总编在干什么,主任在干什么,那些同事们在干什么。今天像以前的很多天一样,报社里一定充盈着记者忙碌写稿的身影,大街上一定奔走着记者采访的背影,可是,他们谁能想到,此刻我站在这幢大楼上,我偷了一个女人的笔记本。现在,那个女人一定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

我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

我在楼顶上一直呆到了黄昏,看到大街上流淌着一条条灯光的河流,看到远近的大楼模糊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我才走下楼顶,乘着电梯直达一楼。

估计,此刻,外交家已经带着沉重的伤感和懊悔回家了。

回到报社,已经是午夜,办公室人去楼空,保安老乡看到我现在才回来,问:“你这些天在干什么?很少见到你啊。”

我说:“一个亲戚家就在这个城市,有时候太晚就住他家。”

我在暗访的时候,从来不会告诉别人我暗访的内容和进程,这已经成为了我这些年固执的习惯。暗访没有结束前,从来没有人会知道暗访是否会成功,暗访是否会顺利。在暗访的每时每刻,每个环节上,我都是高度细心,全神贯注,我担心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甚至会惹来杀身之祸。暗访记者就是杂技演员,他走在高空中的铁丝上,他不能有任何的疏忽和大意。暗访又有运气成分在里面,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的下一步会怎么走,你永远也不知道你会遇到什么人,你永远也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会突然降临。你只能依靠自己的应变能力和生活经验,像过独木桥一样,一步步涉险过关。这些年的暗访让我有些迷信,我总是固执地相信告诉了别人暗访的内容和进程,就会失败,这就像蒸馒头蒸红薯一样,在馒头红薯没有蒸熟之前,绝对不能揭开锅盖,否则,馒头红薯就会“气死”,即使接着再蒸,也不能吃了。

所以,暗访是个技术活。

保安听到了我的话,羡慕地说:“你这个亲戚真好啊。我姨夫家在这里,我都很少去他家。他们看不起我,总担心我要占他们便宜。”

我暗自点头。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城市的亲戚关系和农村的亲戚关系有着天壤云泥之别

夜深人静的时候,宽阔而空旷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拿出那本笔记本,从里面找到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果然,那些电话不是美容院,就是生物制品、医药制品公司的电话。

我拿走了这个笔记本,外交家的公司估计就要倒闭了。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自己有些残酷了。可是,如果把这个笔记本留下来,外交家又会欺骗多少人啊。

奇怪的是,每次打电话的时候,即使到了夜半,电话那头的男男女女们还都没有睡觉,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精神。骗子都是老鼠,愈夜愈疯狂。

我与一家生物制剂公司谈判业务,对方让我第二天来他们公司,商讨人胎素的价格问题。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了这家生物制剂公司,这家公司置身于飞机场附近的一幢居民楼里,这里人迹罕至,荒草萋萋,鸟声鼎沸,人声寂寂。

没有电梯,我顺着楼梯爬到了五层楼,按照电话中提供的门牌号,敲了半天,没有人答应。我失望地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突然,那扇房门打开了,一个戴着眼睛、文质彬彬的男子在后面追上了我,他大约有30多岁,说着醋溜普通话,每个字都是囫囵吞枣,他问:“你是李先生吗?是你敲门吗?”

我点点头。

他说,他刚才在卫生间,很抱歉。他邀请我进入他的房间里。

和很多黑公司一样,这家所谓的生物制剂公司没有招牌,更没有应该悬挂在墙上的工商执照和完税证明。这家黑公司也是两室一厅的结构,不同的是,每间房子里都堆放着纸箱,纸箱里装满了人胎素、羊胎素、胎盘多肽等等各种名字与胚胎有关的针剂。

他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开了好几家美容院,客人都想要人胎素。别人送来太贵,就自己来拿货。”

他问:“别人送你多少钱?”

我故意说:“上百元啊,听说这个价钱有些贵。”其实,我们送给美容院的都是一针1000元,我冒险说出了每针上百元,我只是想试探人胎素的价格。我又有些担心,我担心因为我说的价格太离谱,太低,他会对我起疑心,会怀疑我的身份,会看穿了我不是美容院老板。

没想到,他居然不动神色地说:“这个价钱是有些贵。”

我的心狂跳不止。美容院打给富婆们一针人胎素,要价15000元,而在这里,一针人胎素100元的进价,居然还“有些贵”。

为了压抑心中的震惊,我点燃了一根香烟。我点烟的手指都有些哆嗦,我实在没有想到,美容院居然如此暴利,如此无耻!这和持刀抢劫又有什么区别?

男子又问:“你需要哪种胎素?”

我不知道哪种胎素具有哪种性能,我担心胡乱回答会引起他的怀疑,我便转换话题说:“你这里经营的产品都有说明书吗?让我看看。没有说明书,客人不答应,现在的客人都精明得很。”

“当然有。”男子站起身来,从里间拿出几种不同颜色的说明书,这些说明书印刷精美,纸质精良,手感极佳。这些说明书所介绍的产品分别是:羊胎素、人胎素、胎盘多肽等等。而每一个产品的说明书上,都将这些产品与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联系在了一起,有的甚至与诺贝尔医学奖联系在了一起。

我看着这些说明书,试探地说:“我的美容院需要羊胎素的人少,需要人胎素的人多,胎盘多肽也有一些人要,但是不是很多。”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产品的区别,看了说明书还是不懂,因为说明书将每样产品都吹嘘得天花乱坠。

男子说:“我的公司开了好几年了,这个城市几乎一多半的小公司都从我这里进货,也有很多美容院来。前几年,羊胎素需求量大,那时候还没有人胎素;后来,有了人胎素,就很少人再要羊胎素了。现在,胎盘多肽刚刚研制出来,以后肯定有很广阔的市场。”

我装着不经意地问:“你开工厂?”

他也装着不经意地回答:“我只做销售。”

我问:“这些产品怎么来的?客人问的时候,我该怎么给人家说。”

男子说:“你要哪种产品,不同产品有不同的生产厂家。”

我说:“这次来只想要人胎素。”

男子说:“人胎素有两种啊,一种是美国生产的,主要出口韩国,你看韩国那些明星,一个个那么漂亮,就是因为注射了美国产的人胎素。一种是河北生产的,效果也不错,但是还是比不上美国进口的,所以价格就能低些。”

我装着很傻很天真地说:“原来韩国明星都是注射了人胎素。”我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地说谎话的脸,心中暗暗地骂着:“去你妈的。”

我的脸也不动声色。

我问:“人胎素价格多少?”

男子说:“美国的每针20元,河北的每针10元。”

我又是吃惊不小,一二十元从这里拿货,1000元送给美容院,15000元注射给消费者,这中间的利润空间简直要以光年来计算。

我的震惊还没有结束。我的震惊还在继续。美容行业的弥天大谎让做过多年暗访的我目瞪口呆。

男子给我拿来了两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一个是红色包装,一个是蓝色包装,他说,红色包装的是美国生产的人胎素,蓝色包装的国产的人胎素。

每个盒子里分别放着十支针剂。每支针剂的大小和我们感冒时所打的青霉素没有什么区别。

男子说:“这么好的包装,你出去后卖给别人上千元,他们丝毫没有怀疑的。”

我拿起“美国进口”的针剂,看到那上面是一串英文字母,但是不知道什么意思。我故意说:“这英文翻译成汉语,不是人胎素的意思啊。”

男子有点吃惊,但马上就笑着说:“谁会看这些英文字母?说真话,我也不知道啥意思。你打给客户,客户更不知道啥意思。那些有钱的女人有几个懂英语的?”

我问:“这针剂里到底是啥玩意?”

男子毫不避讳地说:“只要有人爱打,你就给她打,只要她给钱,不拿是傻子。谁知道这里面啥玩意?又不会死人的,你放心好了。我卖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听说打针死人的。”

我想,羊胎素、人胎素、胎盘多肽等等这些玩意儿,注射进身体里,既不会美容,也不会死人,所以这些不法商人才敢这样大张旗鼓地生产销售。

男子又说了一句话:“我这里有很多商标,人胎素的,羊胎素的,胎盘多肽的,你需要哪种,我就把哪种的商标贴在针剂上,顾客哪里看得出来?”

那么,这些针剂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男子不愿意说,也许他真不知道。

我想,如此便宜,这些人胎素的针剂里,也许就是自来水,连矿泉水都算不上。

人胎素到底是一个什么玩意儿?我一定要弄清楚。而弄清楚了以后,我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人胎素,这是一个欺骗了无数中国人,应该说是欺骗了无数中国富婆的美丽谎言。

富婆中的傻子太多了,所以骗子才会对症下药。富翁有外遇了,富婆不甘心了,怎么办?美容,把老公抢回来。什么贵就来什么,贵的当然就是好的了。钱?老娘有的是。

现在城市里各种各样雨后春笋一样出现的美容院整容院,就是专门针对这些有钱女人的。各种美容产品层出不穷,各种美容术花样翻新,价格像小孩的个子越长越高,而最好用的,还是小时候用过的护肤霜,而这些天价美容术,效果也和护肤霜一样。

护肤霜,一盒两毛钱。那时候我们班的女生经常买。

那天,那名男子正在向我喋喋不休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接听后说:“有一个美容院老板路过这里,要上楼来拿货。”

几分钟后,上来了一个女人,丰乳肥臀,浓眉大眼,红唇丰润,身材健壮,相当地成熟,她就像一架播种机,让人浑身充满了插秧的欲望。女人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搬走了一个纸箱。

男子说:“你看看人家,一搬就是一箱。人家钱都赚疯了,你还等什么?”

我没有钱,这些害人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处。我要拿走说明书,说回家和妻子研究研究,男子不给,他说他们的说明书都是配套的,买一盒才能送一本。没有办法,我只好在心中牢牢记住了那家河北制药厂的电话号码。

走出那家公司,男子一直在身后抱怨,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小气的男子,说这样小气的男子怎么做生意,说这样送上门的好生意不做就是傻瓜。我装着没有听见他的话,沿着楼梯一路小跑离开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