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以小说启民智

小说在中国传统学术中始终是末流。《汉书·艺文志》对“诸子十家”进行了排列,小说家排在最后。又说道:“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不可观的就是小说家。其余九家“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而小说,“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由此可见,中国学者心目中,以儒家经典为核心的所谓国学实际上是为君主王侯服务的学术,而小说则是民间百姓的生活内容之一。一个是官方的、正统的,一个是民间的、非正统的。从语言上也形成泾渭分野:一个是书面文字,尤以古代文字为可信、可传承,这就衍生出文字学和考据的功夫;另一个则是口头语言,虽便于传播,但与学术无关。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遭遇西方列强的侵略,面临亡国灭种之危,“救亡”成为时代第一大主题。然而怎么救亡?从洋务运动到辛亥革命,均没有解决“救亡”问题。辛亥革命失败后,思想界的人们开始由“救亡”转向“启蒙”,但是启蒙运动开始只在精英分子中间发挥了作用,在民众中没有产生更大的效果。这原因就是启蒙者来自传统的学术领域,所使用的工具仍然是“经”、“史”,所说的话,仍是书面上的文言。章太炎与梁启超二人同在《时务报》上发表文章,章太炎的语言过于古雅,连高端学术圈内的人读起来都费劲,更别说去影响普通民众了;而梁启超“笔端常充满感情”的文论,则影响了一代有志青年。

鲁迅参与启蒙是为了创造出一个“第三样的时代”,重点是对民众的启蒙,为此他有意识地选择了一个民众容易接受的表达形式——小说。

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鲁迅说道:“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的也决不能称为文学家,所以并没有人想在这一条道路上出世。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

那么,小说究竟具有怎样的力量呢?

比如《三国演义》中把曹操描写成一个白脸的奸臣,这与正统史书《三国志》的记载不符,但是,老百姓看不懂或者不愿看《三国志》,于是千百年来,就认定了曹操是个奸臣。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要为曹操翻案,但没有人关心,依然是一想起曹操,眼前就会出现一个白多黑少的京剧脸谱。为什么呢?这可能就是小说的力量。

近代史上批判封建礼教的学者为数不少,但多数是对上层社会的批判,鲁迅的不同在于对大众的批判,他将他们称做“庸众”。历史走到今天,“庸众”不是无可指责,或者说,奴隶并不因为是奴隶而没有历史的责任。因此要改良。这正是鲁迅眼光独到之处。当然,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也非鲁迅一人,但大多是枯燥的说教,而鲁迅则采用了“庸众”们喜闻乐见的小说形式,也由此将数千年处于边缘的文学门类抬入了正统的殿堂,成为一门“显学”。这不能不说是鲁迅的一个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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