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病孩子(5)

“我一个人在外面混了很久,发现小时候在孙亦家混来的那点吉他底子居然还没忘,我存钱买了把好琴,和那帮人在一起拼命练,想着有一天能离开那鬼地方,”绍凯一半脸浸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却让人心里发寒,“一切都很顺利,唯一的意外就是你,你不是问我当时怎么会同意带你来么?就因为你当时玩笑似的那句‘我接你回家’。”

“好了,都过去了,”我抱着绍凯,“我们现在不是在家里么……”

“早上孙亦突然来找我,说我姑姑不知从哪里找到他的电话,让他找我,当时我是不信的。可等我接了电话……我姑姑在那头哭着骂我……我什么都没听清,就听到最后一句……你爸爸心脏病死在屋子里都没人知道,你这个不孝子……梦儿,我是不是错了,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绍凯,回去,回去看看他,送他一程。你想回去的对不对?”我捧起他的脸轻轻吻一下他的眼睛,我想我该怎么让这个外表坚硬心里千疮百孔的大孩子好过一点。

也许只有当一切都走到尽头,再无回头的余地时才能明白,恨是因为有爱做前提,假如没有爱,我们就不会一再提醒自己恨的存在。只是这样的爱太沉重,所以我们都选择逃避。

绍凯在离城火车站又一次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使劲儿地摇头,后来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头了,我踮起脚尖抱住他的脖子说:“我在家等你回来。”看着火车最后一节消失在视线里,我伸手擦掉自己落下的眼泪。

与绍凯相比,我的童年可以说是幸福的。当然,这是在对比之后才能说出口的话。我唯一要承受的就是死亡的阴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觉到妈妈用死这种决绝的方式在我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我的外婆,并不是不爱我,但是她也惧怕我。她总是用那种半恐惧半警惕的眼神看我,她从不许我接近她供佛龛的祠堂半步,她不止一次对外人说我是催命鬼。我了解她心中的矛盾,我是她女儿的骨血至亲,是她独一无二的外孙女,却又是间接导致她女儿死亡的人。而我的爷爷奶奶本就因为我是女孩而对我不甚关心,而这一来更是连见我都不愿。这些老人无法接受这样超乎寻常的死亡,他们坚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是有罪的。

只有陈年,他一如既往的对我,虽然他总是无谓的在我身上寻找根本不存在的幻影,但至少他没动过我一根指头。他说话的语调总是温和舒缓,就像对他的学生们讲诗词一样,他不会苛求我什么,他安排好我的衣食住行,每天给我准备好早中晚饭,他对我的无理取闹总是一笑了之……可我一直觉得这中间少了些什么,那种最重要的本应黏腻的关联。在绍凯走后我曾试想过假如今天去世的是陈年,我会不会像他一般悲恸的不能自己——虽然这样想很大逆不道,但结果却是,不会。

我们的感情是温吞的,毫无强烈可言,甚至于遗忘了对彼此的需要,遗忘了爱的存在。

我记起我初一第一次来月经,躲在学校的厕所里看着裤子上的红色愣了好久的神。我并没有傻到搞不清状况,可却没有人提前告诉我要准备什么要注意什么。那天我把校服外套脱下来,两条袖子系在腰上盖住后面,然后一个人逃课去超市买了卫生棉,再一个人学着用。放学回到家我把裤子脱下来放在盆里使劲地搓,陈年下班回来对我说留给他洗就好,我回过头冷冷地瞪他。我想我那时的眼睛里一定充满怨毒,像一根根尖锐的刺能够插在人心里,因为陈年顿时愣住了,几秒钟后他从盆里泛红的水中找到了原因,一瞬间他的脸竟然僵硬起来,我转回头不再看他。

可能是因为摸了凉水的缘故,第一次竟疼得辗转反侧,起身想要去厕所,刚打开一条门缝就听见了陈年的声音。我站在黑暗里看着虽是中年却已显老态的他对着妈妈的遗像说:“你怎么这么狠心,女儿怎么能没有妈妈,我替代不了你啊……”也许是夜太静,他极力压低却依旧激动至颤抖的声音,甚至有一点点像是哭泣。我轻轻关上门,一个人在地上坐到了天亮。从那起我就落下了痛经的毛病,像是某种证明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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