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陷入危机(4)

伊凡打开自己的药盒,从无数种药品里挑出了一瓶思诺思安眠药,这药至少能帮他安睡一会儿。他为自己突然涌出的泪水感到震撼,这一次和过去比较起来甚至更为严重。所幸阿赛尔没醒,没有目睹这艰难的一刻。他不可能把自己都不理解的那种恐惧解释清楚。

难道他真的无法理解这种恐惧的理由?难道他不知道原因?“别欺骗自己了。”他告诫自己。

阿赛尔一定会建议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去找个心理医生。“听听专家的意见,你会感觉好得多。他们毕竟是干那一行的。”这些话和其他类似的老生常谈也就是她能给出的建议了。

但是伊凡早就知道心理医生会得出什么结论来。

教授的绝望并非来自对自身问题的不了解,而恰恰是由于他太清楚问题的症结了。他曾经努力理解自己的情况,终于在读了一本书后完全明白了,这本书叫《沉睡的恩底弥翁》。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个牧童叫恩底弥翁,因为和一位女神恋爱而惹怒了众神,众神判他选择自己的命运。他难以承受这种惩罚,便选择了永远年轻,但永远沉睡,直到时间终结。

伊凡看了这本书以后,认识到他自己也和恩底弥翁一样,因为察觉到自己未来的命运而感到恐惧。一个人的命运应该永远是个秘密。没有人坚强到能够准确无误地了解生命的全部安排,包括何时会发生意外,或是死神会以何种模样到来。

这种想法彻底颠覆了伊凡对生命中所有曾被他视为牢不可破的事物所抱有的信念,如今这些事物都变成了绳索勒紧了他。他知道自己还会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坐在同一张椅子里看电视,在同样的饭店里吃饭,和同样的人见面,说同样的话……直到有一天,一辆救护车会载着他,驶过他每天走的街道,把他送到他经常光顾的同一家医院,他会在那儿一命呜呼。或者,没准儿来不及到医院,他就突然瘫倒,气息全无,死在了邓禄普软床上,或是罗塞特摇椅里。这些名牌家具是他和阿赛尔一块儿兴致勃勃地挑选来的,它们再也不是让他感到舒服喜悦的家具了,而似乎变成了临时棺材。他爱阿赛尔,那不是他的问题,但是他无法忍受生命不可避免的千篇一律。

在巴黎的一次会议上,他遇到一位加拿大教授,这位女学者介绍给他一种心灵转变的概念,这竟成了他头脑里的一座灯塔,其功效仿佛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灯塔给予水手的希望一样。心灵转变的意思是“超越自我,进入另一种存在”。其核心是“自我”这一观念。

在任何情况下,自我这一概念总是问题的所在,“我”、“自我”、“我自己”究竟是指什么?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名字足以让人感到和自我分离。但是人又怎能和与生俱来、相伴到死的自我分道扬镳、与其“身份”形成异化呢?

教授越是思考这些问题,他就越深刻地认识到,大多数人都是在这种异化的绝对意义上生活着的。就是这种社会和物质世界的规则保护我们免遭疏离流散。我们一旦偏离方向,就会重回轨迹,沉入温暖舒适、习以为常的水域。毕竟,我们的向导就是自己老坐的安乐椅那熟悉的舒适感,闭上眼睛也能拧开的水龙头,以及睡醒时脑袋留在枕头上的压痕。在这个意义上,人类与狗并无二致,狗在树下撒尿圈定自己的地盘,为的是在散发着自己气味的疆界里感到安全。对人类而言,熟悉的感觉和物品构成了满足的关键。

伟大的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这样描述自己离开欧洲返回俄罗斯:“就像你穿上自己的旧拖鞋。”把脚伸进卧室里的旧拖鞋――这是个很好的比喻。这就是人们生活的方式。如果人们在他们自己熟悉的世界里感到不安,那就像是个在地窖里长大的孩子,突然被丢到了一个公共广场。伊凡渴望挣脱备受约束和令人疲倦的安全生活,它在幸福的伪装下,简直要把他吞没了。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改变自己。一生至少应该经历一次个人的心灵转变。

思诺思安眠药开始发挥效力了。伊凡的眼皮开始垂下,意识渐渐模糊。在灯光昏暗的卧室里,阿赛尔像往常一样睡得很安静,仿佛一具尸体,一条腿伸到了被子外边。

教授轻手轻脚回到床上,脑袋枕在枕头上。睡着之前眼前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两个年轻人和一片浩瀚无垠的大海。他站在海岸边极目远眺,地平线上一条船的剪影渐渐隐没,那条船载着他的朋友希达耶到亚历山大,去探访诗人卡瓦菲(译者注:卡瓦菲(1863―1933),希腊最重要的现代诗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诗风简约,集客观性、戏剧性和教谕性于一身。)所在的城市。

“希达耶到目的地了吗?”他心里问道。说不定他在哪儿停下来不走了,就在那儿安顿下来开始另一种生活。也没准儿遇上了天神宙斯吹下来的顶风,掀起巨浪把他的小船吞噬了。

“再见,希达耶,”伊凡嗫嚅着。接着就睡着了,睡得很不安稳,还是摆不脱那个走向死亡的恐惧,知道自己命运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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