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 4

莫里斯空穴来风似的满心期待并没有持续太久。对于别人的自我欺骗他总是淡然地一笑而过,但可悲的是,也正是这种过分宽容淡然的胸怀反而使他看不见自己身上的“自我欺骗”了。关于他的这份工作,之后也不再有人提起。至于那盏威尼斯风格的路灯,到底是谁想要利用它来取悦谁,也几乎很难说清楚了。

“我该怎么做,莫里斯?”尼娜问,她把莫里斯当成是自己最贴心的密友。一般没什么事的话,他要到晚上七八点才开始忙起来,所以他白天通常都在尼娜那里,随时准备倾听她的讲话。有时,他的客人大概会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提前离开,于是喝了威士忌酒略显兴奋的莫里斯就会跑到“格蕾丝”号上。他奇迹般地在跳板上保持平衡,稳住脚,然后坐在船舷上等待着尼娜。他从不到船舱里去,唯恐惊扰了两个孩子。尼娜通常会披上她的大衣外套,并顺便给莫里斯带来两条围毯。

在凌晨的这段时间,些许微醉的莫里斯似乎化身为圣人,虽然有些语无伦次,反复无常,但他的话却令人印象深刻。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他向尼娜倾诉悠闲人生活阴暗惨淡的本质,随口说出一些可能永远不为人知的真相。潮位低时,他们会望向前滩上发出的微光;潮位上升到一半时,他们便会听见水流发出的低吟声,好像正等待着船随时被托起来;等到潮位完全上涨的时候,他们仿佛看到河流变成了强大的河神,弥漫在如洗涤液产生的白色泡沫中。伴随着渐逝的夜幕,河流不停地叹息着,好似在召唤伦敦港市二十七条迷失方向的河流回归家园。

“莫里斯,我是不是该离开这里?”

“不,你不能。”

“你自己都说你要离开这里的。”

“可是没人会相信的,你也不信。别人都是怎么想的?”

“他们觉得你的船是属于哈里的。”

“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当然也包括船上所有的东西。他只是觉得如果不把财物放在身边,他能住得更自在些。至于‘莫里斯’号,我祖母在我离开南波特①时,给了我一笔钱,让我买下了这艘船作为自己的财产。”

“我从没去过南波特。”

“那儿很棒,你可以从利物浦市中心坐火车去,到最后一站下车,南波特就在海滨。”

“之后你有没有回去过?”

“没有。”

“如果‘莫里斯’真正属于你,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容忍哈里呢?”

“这个我没法回答你。”

“如果警察来了,你怎么办?”

“那如果你丈夫不来,你又怎么办?”

尼娜想,她现在得抓住这个机会把自己的问题给解决了,即使是很偶然的机会,哪怕是像大海捞针一样渺茫,她也得试试。她再次说道:

“莫里斯,我到底该怎么办?”

“好吧,你有没有去找过他?”

“还没,当然我早就应该去的。如果我能找到人让我两个孩子在他那里暂住一天,需要的话,或是两天,我马上就会去的。你的话让我下定了决心,太感谢了。”

“不,别这么做。”

“别做什么?”

“不要谢我。”

“为什么不?”

“别为了这个谢我。”

“但,你知道,仅凭我一人,是下不了决心的。”

“你根本不该做这个决定。”

“为什么不该,莫里斯?”

“为什么你认为这么做是件明智的事呢?为什么这样会让你更加开心呢?幸福不是只有一种,到处都可以寻找幸福。对任何富有想象力的人来说,做决定都将会是一种精神折磨。当你做决定的时候,你给自己堆砌了许多本该做、但却没能做成的事。哪怕有一个人因为你做的决定受到伤害,你都该放弃这么做。他们告诉你,快做决定,否则就太迟了。但如果真是迟了的话,我们该感激才是。尼娜,你很明白,我们俩是同一种人。我们理所当然应该住在属于我们的地方,生活在水陆之间。亲爱的尼娜,你的心虽然一半给了你丈夫,但你还有我们:兼稚气和成熟于一体的玛莎,半生都参与海军事业且永不放弃的理查德,艺术家兼港口海员的威利斯,还有那只苟延残喘的花猫……”

快说到自己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确实已经准备说自己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河段对岸的帕蒂森街是一个简陋不堪的地方,警察经常会光顾那里调查案件。一群男孩子从那里远远望着“威尼斯一角”,好像在观赏什么天赐宝物。每天一放学他们就来到这里,对着那边扔石子。一个星期后,哈里回到“莫里斯”号上,和往常一样,当船上没人的时候,他就把他那批吹风机拿走了,临走时,还把那盏灯和铺路石抛向船外,扔进了河里。身为一个善于挖掘宝物的专家,蒂尔达捡回了灯上大部分的紫色塑料片,但由于被摔得粉碎,几乎很难想出可以补救的办法了。莫里斯虽然很感激蒂尔达的做法,但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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