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5)

我一脚踢开六楼大礼堂的门,就看到子恩右手裂开的皮肤和裸露的白骨,几秒钟后才涌出鲜艳的血。去医务室做了初步的止血处理校医说需要去市区的医院缝针。在政教处请假,逃课的事败露出来,我带子恩乘校车回市区缝针,卖狗留下写需要在校批会上朗诵的检查。

医院里兵荒马乱,充斥着带着各种病毒的人们。极其烦琐的程序过后,一位男医生开始给子恩缝针。他拿去紧紧包裹的纱布,伤口立刻汹涌出血来。你到外面等,他冷漠地让我出去,哗的拉上白布帘。里面的子恩,无声无息。

我拿着药单去药房取药。转过身,一个用头巾包裹着脸的妇女对我说话,我镇了一下,她的眼睛非常浑浊,我没有听懂她的话。旁边打扫的人头也不抬地说在二楼,她便走开了。我坐到椅子上等子恩。沉浸在乱七八糟的气味里,细致地看自己的右手。光滑洁白,瘦骨嶙峋。无法看到皮肤下面的白骨,比鲜血更加刺目的白骨。当骨头裸露出来见着天日,是痛苦还是痛快。

子恩出来后没有说话,我带着她迅速离开医院。随着麻药作用的减退,子恩越来越疼也越来越兴奋。我们在广场买了一只漆黑的蝙蝠风筝。我牵引着线在雪地里奔跑,子恩高举风筝,在风最大的时候扬手放飞,风筝就平稳地起飞,越飞越高。这是我第一次放风筝,这样的飞翔让我满足。

我们找到环境好的餐厅包间吃饭,吃到站不起来,抽烟再抽烟。之后甚至还逛了街。见到采血车我就冲上去献血,因为是要参加高考的学生和瘦而被拒绝。

回到学校已经天黑,子恩去教导处报到我去找卖狗。一路走到荒无人烟的训练区,行军般的速度踩在雪地上声响分明。厚厚的积雪映照树林一片雪亮。穿过林子就看到坐在围墙上高高在上的卖狗。他焦虑地等了一个下午,像愁眉苦脸的猎犬一样沿着围墙反复地走,踏平了一片雪地。见到我,立刻破涕为笑,从两米高的围墙上跳了下来。我取下带小辫儿的毛线帽子给他戴上,从棉衣里拿出微温的汉堡递给他。向他展示蝙蝠风筝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愧疚。

卖狗把汉堡压缩到最小,三口吃完。喘了两口气又吃薯条。然后问,子恩呢?

她去报到了,一会儿过来汇合。

噢。

没什么大问题,伤口不大,过两天换药。你等了一下午?

嗯。我不放心。

我安慰卖狗,没关系的,我们都是生命力顽强的人。

可我觉得我们不是,我们都比薯条脆弱。他擦掉手指上的番茄酱,看着踩在脚下的餐巾纸说。

子恩流血我心里很难受。以前我看见她,孤独写在脸上,一目了然。然后知道她有那么坏的父母那么惨的童年,我就特别想救她,可我无能为力。我想你们都能得到和别人一样多的欢乐,没有忧虑,我也无能为力。花生,其实我是个无能的人,我觉得无助,在别人面前的表现都是我装的。以前我一直按父母的希望努力做个好孩子,可现在突然发现其实我并不想做好孩子,我不想被别人夸奖不想让别人满意,我只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发条橙。

是。我知道。

我有没完没了的空虚,没完没了的无助,没玩没了的毫不生效的誓言。我必须用我微薄的力气在没完没了的好孩子的希望中支撑下去。我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我痛苦的根源,就是在我想做的事情和应该做的事情中挣扎徘徊。这两者始终矛盾,我不知道哪个是对哪个是错。花生,我常常脆弱的,连一片树叶一根薯条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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