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9)

我慢慢放下被子盖住这些暴露的伤痕。这样的伤,必定是她的父亲恨到了极点。

子恩轻轻叹息。其实他是个好人,他和母亲都是很好的人。我的家庭也是那种看上去美满幸福的家庭。父亲是矿区的工程师,为人正派严谨,受人尊敬,母亲贤惠善良,生活顺利如意。我是唯一破坏家庭美满的因素,我和他们的美满格格不入。我从来都不能让他们满意,或许他们想要我是一只人见人爱贵宾犬,而我就是一只灰头土脸的柴火狗,是他们永远都扶不起来的死狗。

父亲每次打我他都会哭,你见过边打柴火狗边哭的人么。走投无路的柴火狗都不哭,打狗的人却哭。因此他哭的时候我会有恨。我按照带着恨意的想像把我的家庭描述给卖狗。父亲是十恶不赦的恶人,母亲是水性杨花的不回家的女人,父亲经常带别的女人回家鬼混,我挨饿受冻,经常挨打,我是人间所有苦难的承受者。我想让卖狗带上我的怨恨,和我一起恨。

可我不知道我该恨什么,恨给我衣食住行的父母么,恨用美满的名义欺负柴火狗的人么。因此我就把他们想像成坏人,然后来恨。

我无言以对。对于孩子,父母永远都视之为自己的私有,很多时候对子女的掌控和付出,已经忽略了究竟是为了爱子女,还是在自我满足。至于子恩,她的过往和生活,我都无从帮助。

儿时的子恩随父母住在矿区。矿区是相对混乱的地方,很多居民都是在矿井下面作业的工人,谋生的方式辛劳艰苦,危险时常存在,甚至搭出生命。人人都有朝不保夕的危险感,所以劳动之余便纵情玩乐,从不吝惜。生活大喜大乐,性格豪放粗鲁。

子恩唯一的伙伴是一个已经具备矿区人性格的少年。他具有矿区人少有的白皙皮肤,高而且瘦,精干强悍,打架的时候非常凶狠,年龄大子恩很多,带着子恩跑过矿区所有的地方,带着她长大,从来不许其他的孩子攻击欺负她,全力庇护。

他带她溜到浅的矿井,慢慢摸索着深入,入口的光亮逐渐消失,里面完全黑暗,周围有嘀嗒的滴水声音和轰隆的煤层天然移动的声音。凭着微弱的手电筒光线,她看到了巨大的煤炭,就是眼前的黑色墙壁,纹路清晰,棱角犀利,闪烁出黑暗的光泽,伸手触摸,光滑如玻璃。

水晶,她说,多么大的水晶。

他笑,傻瓜,是树,是亿万年钱的树。被埋在地下,经历了很久,被人发现,已经成了煤。

亿万年?在地下?树?她惊奇地疑问。

是的,亿万年前这里就是一大片森林。

亿万年,那么久,那它们会不会孤独?

会吧,也许,他看着自己沾上煤尘的手指说。

他常常做的一个游戏就是在矿井下一片比较宽敞的地方,突然关掉手电筒悄悄靠在一边不出声。在彻底的黑暗中,她立刻被恐惧包裹,耳边是煤层天然移动的声音,震动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塌陷。我不是害怕被埋在这里,只是觉得他突然消失不见,剩下我自己,像那片森林一样,独自在地下待亿万年,多么孤独。她说。

她大声地尖叫喊他的名字,惊慌张开手四处摸索,害怕他就这样消失,恐惧令她剧烈发抖。第一次,我领略到了绝望,仅仅因为他和我玩的一个游戏。后来她安静下来,站在原地不动,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紧张清晰,慢慢又感觉到另一个呼吸,在氧气稀薄的井下越来越清晰。她就向那个方向摸索过去,直到触到他的手指,你在这里,你在这里。他大笑着打开手电筒,在刺眼的光芒中她大声地哭。他哄她,不要哭不要哭,我在这里,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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