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6)

空气里浮起一些冰冷的灰尘,和琴声一起四处飘荡。子恩低着头来回地走,踩到的玻璃,干脆地破碎。这一切声音让我专注。我们坐在水泥地面上,已经不再发抖,冷依然锐不可当地袭来。卖狗把他的手套分给子恩和我各一只,我又把我的这只丢给子恩。我从来不戴手套,即使戴上也很冷。子恩笑了一下,把另一只也戴上。

她说,就是这样冷,是始终暖不过来的冷。特别是一整天不进食,晚上睡觉卷在被子里手脚冰凉,冷得无法入睡,有时直到天亮时都是如此,冷得让人绝望,不想过新的一天。花生,我知道你也冷,常常发抖,秋天不久你就开始发抖了,而且努力克制,可是有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发抖。

我沉默。咬紧发抖的嘴唇。

她说,和你们在一起变得温暖。我一直觉得只要活着就挺好,我没有任何希望,不贪图任何东西,只要活着,不管是不是所谓的生活着,也不是生的状态,就是想知道自己还在。很多时候不敢睡觉,怕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睡眠是危险的,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或许因为两手空空,因为恐惧就不顾一切地去抓一些东西,尤其是感情。可发现抓来的感情并不符合心里的需求。我并不知道要的是什么,所以急切地把所有能抓到的东西都抓过来,试试看,却从来都是徒劳。直至遇见你们,才获得了慰藉,每晚听着我们共同的音乐睡觉,心里突然踏实起来。

子恩兀自说着。她总是能够毫无遮蔽直接地表达自己。她的痛苦,她的想念,她的困惑,她的欢喜,这样直接不留余地。如同自言自语,每一句都真切,疑惑,试图获得解脱。

卖狗边摆弄我的鞋带边说,小时候学几何图,老师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咱们现在就是三角形吧。

我轻轻微笑,心里是小小的安全和温暖。想到了一个词,相亲相爱。多么奢侈的一个词汇,或者我也辗转得到了。贵重而真实的情谊。

相亲相爱。相亲相爱。

却始终没有对他们说出口。

“今年的春天道不尽的荒凉 唇也是四处荒凉 接吻时拱成两座坟墓……我的白骨在狂笑 痛笑而忘形 只能在水里舔自己的影子 以自恋以梳理遍体苔痕”

这是在一部小说里看到的几行诗句,几行荒凉,就足以搭成一个季节。手抄下来给子恩看,她说,的确,是荒凉的句子。嘴唇的荒凉,影子的荒凉,自恋的荒凉。花生,如果早知道遍地都是荒凉,那你是否还愿意在这世间一直走,起点,中途,末尾,满目荒凉。

是的,子恩,我会一直走,领略嘴唇,影子,自恋,领略所有的荒凉。荒凉只是自己的心,面对繁花似锦天上人间也不觉兴荣,那便是自身的荒凉。

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冬天,天空也显示出清冽的蓝色。空气干净,含有的都是季节应有的气味。

卖狗穿上了厚厚的棉衣,灰黄色,浑浊的颜色。头发长出了限度,没有修剪。他是多年都保持同一个造型的人,平头,粗布衣服。子恩表面平静冷漠,暗地里却依然写很多信给那些她想要接近的人。她在纸上写她的感情,用尖锐的痛苦打动他们,直接深入内心。她无休止地轮换对象,不分男女,隐秘地进行着。我更换座位,从教室门口转移到窗口,离老师的教课台很近,因此更加不愿意抬头,头发遮蔽的耳机几乎从来不拿下,Nico的声音响起的越来越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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