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永远的未央歌
你问我台湾有什么好/我沉默了/台湾有什么好/夏天那么热/台风那么多/地震来的时候/躲也没处躲/你问我台湾有什么好/我犹豫了/台湾有什么好/玉兰花的清香/蓬莱米的饭香/牛奶芭乐的果香/我要如何对你说/人们心里的温度/眼里的亮度/再大的风雨都不停下的脚步/我要如何对你说
你问我台湾有什么好/我激动了/台湾有什么好/人们的执着可以硬得像石头/梦想燃烧的像一团火/我又如何对你说/这都是台湾的宝/这个岛/是生养我的岛/有时是我的苦恼/却也是我的骄傲/这个岛/是生养我的岛/我在这里青春年少/也在这里白头到老/我要如何对你说/她的好/她的好
你问我台湾有什么好/我沉默了/台湾有什么好/空气那么潮/雨下那么多/大水来的时候/逃都没处逃/你问我台湾有什么好/我犹豫了/台湾有什么好/百合花的芳香/地瓜叶的菜香/春天冻顶的茶香/我要如何对你说/人们心里的善良/眼里的光芒/再高的浪潮都不害怕的胆量/我要如何对你说
你问我台湾有什么好/我激动了/台湾有什么好/那些一代传过一代的梦想/愈煎熬愈不放弃的力量/我又如何对你说/这才是台湾的宝/这个岛/是生养我的岛/有时是我的苦恼/却也是我的骄傲/这个岛/是生养我的岛/我在这里青春年少/也在这里白头到老/我要如何对你说/她的好/她的好
——《我要如何对你说》词曲/苏来
(2006年《天下》杂志25周年“珍惜”演唱会)
把《我要如何对你说》的歌词摘录于此,至少表明了我的某种态度。
2006年10月,阳光满窗的下午。坐在台湾音乐人苏来的北京家中,聊到两个人让我掉泪:一是《月琴》、《散场电影》的词作者赖西安(即作家李潼),二是薛岳。二十年前赖西安来北京领儿童文学奖(由邓小平颁奖),临行前向苏来借行头。苏来把自己最好的大衣给他,还有一个刚从香港买来的当时价值六七千港币的皮包。从北京回到台北,赖西安喜悦汇报这套行头让他在北京很拉风,苏来当时就想把那个包送给他,却被赖西安坚拒。苏来仍是把皮包给他寄去,就这样,赖西安用了二十年。赖西安去世的纪念演出,苏来见到那个包摆在舞台显眼的位置,已经用得很破很旧——听到这里,我就流泪了。提到薛岳,苏来讲述他们相识相知的过程,讲述他给薛岳写过的5000字的文案。薛岳临终前打来电话,恳求苏来不要去看他,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让我泪湿眼眶的是,苏来沉默过后,轻声说了一句:“薛老岳,我到现在还在想他。”
我背诵苏来写给薛岳的诗:“你错过了我们的中年、晚年,生命的长河,不经意的转弯,以及静静流过的平野。”这让苏来非常惊讶。我对他说,父亲去世的时候,去掉了其中的“们”字,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这段诗用作MSN空间的签名。
决定远离音乐的苏来仍在2006年写了一首新歌,就是扉页上的《我要如何对你说》。6月,《天下》杂志25周年纪念演唱会,面对台湾逐渐消沉的生命力,主办方请苏来写一首歌为台湾加油,“我又把吉他找出来,弹到手上重新长满硬茧,这是很漫长的一个过程——如果我没有到北京来,我写不出这样的歌词。”
苏来在演出开场白中说:“我六年没有写歌了。这六年来,对我个人来说改变很多,这片土地的改变更多。我由开始的会生气,会闷气,到现在的不吭气,我住在台湾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以为我没有歌声了。直到我提起笔来,才发现,我对这片土地的感情竟有那么深,那么深……”
“你问我台湾有什么好,我沉默了,台湾有什么好?”歌词的第一句就是问号,由此展开长达六分钟的叙述。与苏来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样,这首歌更接近摇滚曲风,乐手都是薛岳从前的乐手。结尾处,苏来加了一段七十年前的台语创作歌谣《农村曲》:“透早着出门天色渐渐光,渐渐光哎……”那些过往岁月的片段在歌声中浮隐浮现。我感受到了那份异样的心情,可是,我要如何对你说?
挥之不去的两个字:台湾。
我不是在谈别的,我在诉说一份很重要的情感,它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不知所措。
因为写这本书,得以接触杨弦、胡德夫、苏来、李建复、陈升、陶晓清、赖声川,是我十年的采访经历中最深刻的记忆。因为工作的关系,曾经采访谭健常、小轩、费玉清、李宗盛、周华健、许环良,得到许多先前不了解的资讯。因为民歌,结识来自台湾的张钊维先生,我们成为生活中很好的朋友,那种精神层面的交流与互动,很温暖,也很难忘。
2006年9月,我在北京见到了杨弦。在我的采访名单里,本没有杨弦的名字,因为太无可能。没想到,同时见到杨弦与赖声川,还有久慕其名的丁乃竺。
与杨弦握手的时候,不觉陌生,他之前竟然看过我写他的文字。他的头发与年轻时一样有些乱,思考的时候习惯用手往后撸几下。从民歌聊起,更多的却是心灵方面的指引,杨弦与我想象中一样,不喧哗,眼神宁静。
我与杨弦换了三个地方聊天,最后一个地方是陪赖声川接受某杂志采访。就是这样巧合,那位记者的电脑中响起了《回旋曲》,杨弦第一反应是摸自己的手机,然后才想到不是手机铃声。我去打听那位记者的电脑中为什么会有《回旋曲》,原来却是杨弦的仰慕者,也是我的旧识,欣喜之。
开车送杨弦去别处,忍不住对他说:您现在坐的这个位置,胡德夫也曾经坐在这里。
2006年7月,胡德夫在北京举办小型演唱会。胡老师的第一句歌声刚起,我就泪流满面,止也止不住。还记得聊至天亮,北京的后海雾气笼罩。我开车送胡老师回宾馆收拾行李,告别的时候,感受着胡老师脸颊的温度,我们沉默地拥抱着。他站在酒店门口,像个孩子般灿烂的笑容,我也笑着,心里却感觉有些痛。
那份记忆,化作一篇《胡德夫: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我来到最接近你的地方》,后被野火乐集网站转载链接。
不能采访更多的人,无法掌握更多的资料,为这本书留下许多的遗憾。感谢钊维之前做的工作,让我可以有很清晰的脉络来完成,同时掌握了许多难以查询的背景资料。不得不提一句,“中国现代民歌、淡江——《夏潮》、校园歌曲”这三条主线的归纳,自张钊维始。1992年,在台湾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读硕士的张钊维历时四年写就《谁在那边唱自己的歌——1970年代台湾现代民歌发展史》,原本是一篇硕士论文,出版成书,1994年即入选台湾“时报年度好书榜”。此书2003年由滚石文化再版,更名为“谁在那边唱自己的歌——台湾现代民歌运动史”。想要研究1970年代台湾文化、音乐的历史,这是一本必须参考的书目。我曾经问过钊维,为什么从他这里才开始为民歌归纳分类。沉默片刻,他说:“因为之前没有人去做。”
移居北京的钊维曾经在一封邮件中说:“一直感激你对于像我这样‘台客’的关心,寄这篇文章给你跟一些朋友,是希望你们能够领会,像我这样之所以要离乡背井的部分原因。”那篇文章,就是张典婉为台湾《远见》杂志撰写的《我们等待文化的春天与燕子》。
钊维那种“透过看似不相干的事物思考台湾当前的政治问题,乃至于资本主义文明所带来的千疮百孔”(《异形分子》陈光兴),我非常尊敬与佩服,之余难免感叹自身难以到达。1992年,钊维意图“透过音乐的现象,去认识早我一代的那一段1970年代的历史”,我要做的,仿佛与此类似,但相较钊维的严谨与见地,自认远远不够。
十多年前的我,远远地受着台湾文化的影响走上写字这条路。不见得比情字这条路更容易走,每篇文字完成,或每段感情结束,始终耿耿的是自己的不够好。
这本书写了三年,搁置一年。在第一稿完成时,是2004年10月,台湾音乐人梁弘志病逝。我的痛惜多了一层无法亲历采访的遗憾,必然有一些历史,随着梁弘志的远走而销声匿迹。
还有在2005年6月辞世的父亲,在我工作一整夜因而未能按计划去医院陪伴的第二天下午,握着他的手,眼见他痛苦地弥留,我终于崩溃至失声痛哭。亲人的眼泪不能沾在去者的衣襟,父亲走得却很踏实,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都是好孩子。这是我半生永远的痛,为我未能换取他的痛。父亲从小对我的放任与爱,以及15岁那年教我的不后悔,使我面临选择时学会思考,使我成为今天这样一个可以喜欢自己的人。希望他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依然爱我,为此,我很努力地生活着。
功力有限,此书在写作技巧上乏善可陈。欢喜莫名地答应写这本书的时候,颇有些不知深浅。如今完成,其中经历的种种煎熬不必提起,却无法如先前希望的那样长吁一口气,是的,我就是受不了自己的不够好。
写作,是一个享受、忍受寂寞的过程,我还需要分出更多的时间给寂寞,才配享受它。
唱仁爱和平的美丽岛,此处的美丽岛,不是罗大佑的美丽岛,而是李双泽、胡德夫、杨祖君的美丽岛,是民歌运动至如今仍未实现的美丽岛。
唯希望有人能因此爱上过去的某段音乐,或喜欢上某个人,或知道一段不曾经历的历史,哪怕仅仅说一句“原来如此”也好。
只要有校园,只要有音乐,只要有热爱音乐的人,民歌就永远不会真正停止,因此我称之为“未央歌”,同时借用滚石出版的金韵奖纪念唱片中附赠书册的名字——“永远的未央歌”。
有一位朋友说:音乐对时间有奢求。看一本书,或一段电影,都可以跳过某段而没有损失,而音乐,必须完整地听下来,否则不算听过,亦不知道好不好。
音乐对时间的奢求,如人对生命的奢求,无法跳过某一段,只有全部经过才知道到底好不好。
感谢中华音乐人交流协会及陶晓清女士的支持,感谢野火乐集的熊儒贤女士,感谢杨弦先生、李建复先生与苏来大哥的鼓励与肯定。
感谢《谁在那边唱自己的歌——台湾现代民歌运动史》一书的作者张钊维先生。
感谢新星出版社伸出援手,感谢一峰,还有于少、艾莉、咣咣、闹闹、晴朗、科尔沁夫以及未提到名字的朋友,谢谢你们陪我走过这一段。
感谢你能在茫茫书海中发现这本书,并慷慨地愿意把它带回家。
感谢音乐。感谢民歌。
公路
2007年6月完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