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这就是“疯了”的定义。一切就像一场愚蠢无比的闹剧。
其实记忆这种东西根本靠不住。它不像可乐瓶那样可以紧紧握在手里——当我们不需要它的时候,把它放在桌上,可乐瓶也不会消失;想喝的时候只要轻轻松松地拿过来就是了。但记忆却不一样,不小心丢在哪个角落,想要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所谓“记忆永远存在”这种话只不过是人类自我安慰的鬼话。
应该说我们的生命就是依赖于记忆被动存在的,如果一个人的记忆消失了,那他和从来没活过有什么两样?他过去的生活,说过的话,都不存在了。但人们却十分自信地认为记忆就像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会消失的。
我是谁?来这里做什么?是去上班?还是下班?我的工作是什么?今天是几月几日?这里是哪里?
没有了记忆,人类就很难解释自己的存在。和周围的关系都消失了,连人格也随之消失了。一个人,就是这个人所属世界的代表,同时也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只有感觉到世界,才能拥有存在感。我们会指着自己的身体说“我”,也就是这个道理。
……
见鬼!现在我还有闲心扯这些!
不管了!就算现实像猪在天上飞那么无稽,但我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总是个铁的事实。天就要黑了,我必须做点什么才好。就算我是个三无产品,也应该有个出产地——自己的家吧。
试着推理出自己的身份吧。
摸摸口袋,看看有没有身份证之类的东西。如果有的话,那就简单了,上面肯定会写着姓名和住址,那恢复记忆就轻而易举啦。
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夹。钱夹里除了有几张票面上有褐色污点的钞票外,别无他物。连张名片也没有,另外……
再翻翻上衣的口袋。哟!总算发现点别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钥匙夹。上面挂着一把车钥匙和一把房门钥匙。钥匙君,你现在才跑出来看我的窘样吗……
不过它起码告诉我车就停在附近。但知道了这点又有什么用?我根本不知道哪一辆车是我的。再厉害的侦探也不能仅凭一把钥匙夹和一个钱夹就推断出我的名字吧!这两样东西都是皮革制品,上面也没有姓名首字母的缩写记号,完完全全的普通货。何况我对这些东西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就好像是别人的东西一样。
还是边走边想吧。不过没走几步我就开始觉得窝火,从来没碰到过这么荒唐的事!
不久之前,我应该还过着极其普通的生活,却突然忘了车子停在这条街的什么地方,紧接着竟然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这真是太可笑了……早知道就不应该在那张长椅上睡什么午觉。
想着想着,气就不打一处来。恨天、恨地、恨自己,我又想笑,又觉得可怕。刚才那种疯劲儿眼看又要发作了。
算了,还是冷静一下,或许出现一个小小的转机,就会让这场荒唐的闹剧立即落幕。
我在烟店买了一份报纸。不过因为身上只有一万圆面额的纸币,当我递出钱的时候,看店的大婶给了我一个白眼。那种表情让我既熟悉又悲伤,真是一种说不清的感受。
报纸上写的日期是昭和五十三年三月十八日星期六。唉,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因为这个日子想起别的事来。三个月前是新年啊——我想这个干嘛?过年和失忆又没关系。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好像最近一段时间总是那么颓丧!等等,让我好好想想……我这么颓丧总该有些理由吧!想不起来,我连昨天的事都想不起来。
换个方向考虑吧,比如从我的穿着来推测生活的环境、身份与职业什么的。
首先我和周围人最大的区别是——我没打领带。
虽说是星期六,不过那帮上班族还是会打着领带去超市买酸奶,这没什么不可思议的。这样看来我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上班族喽。
再想象一下领带的打法吧。……想不起来!看来我不会打领带。因为即使丧失记忆,生活技能之类的一般不会遗忘吧,看来我原本就不会打领带。
对,我丧失了记忆!我真是笨,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从找车开始我就丧失了记忆!
肥皂剧里不是经常出现记忆丧失这种老套情节吗?没想到我今天也会当一次悲情男主角。原来记忆丧失是这种感觉啊!真令人意外。
等一下,那么说,我是一个有记忆丧失症的病患才对。记忆丧失可是一种很棘手的病症啊,就算我住在哪家医院里也不奇怪啊。
住院?我好像记起点什么,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那张稍微动一下就会吱吱作响的金属床……
加油!接着想下去!我在住院的时候从医院里溜出来,然后跑到公园在长椅上睡午觉。像我这样的病人还真是不听话呀……
不对,这也说不通啊,因为我没穿病号服。现在我穿的是运动衫和牛仔裤,没有病人会穿成这样住院吧。
我会穿这种外套说?我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呢?运动衫很干净,看起来我像是个工人。不是,我手上的皮肤很嫩,不像是做工的,难道我是个学生?
我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发现前面有一个车站。车站入口处写着“高圆寺”三个大字。
高圆寺啊!我知道这里是中央线沿途的一站。但兴奋没持续多久,因为不管我再怎么想,也想不起别的了。
天黑了,月台和检票口的灯亮了起来,或许因为今天是周六,所以晚高峰下班的人不多。我觉得有些冷,荧光灯明亮的灯光给我温暖的感觉,让我不知不觉地走进站内。
我四处张望,广告灯箱、售票员、海报等人和物都被我看了又看,没有任何收获。我的记忆还是没有要回家的样子。
这真是太荒唐了(今天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抱怨了)!看来今晚只能先找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现在没那个心情去租房子,再说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啊。或者明天一早起来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但愿如此。
通常碰到我这种情况,应该先去找警察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起警察的样子就有一种排斥感。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
步行走过车站的时候,我在想要不要搭电车。不过最后决定还是留在原地比较好。四处乱逛的话,我怕记忆还没找回来,人又走丢了。既然是在这里把记忆搞丢的,那一定能在这里把它找回来。
我有气无力地在高架线下走着,然后侧身钻进满是霓虹灯招牌的街巷。这里应该可以找到比较便宜的旅馆吧。想罢,我便向前走去。
太阳才刚下山,就有人喝得像发了瘟病的鸡。我和几个步履蹒跚的醉汉擦肩而过,一种莫名的感觉让我心绪大乱。
从长椅上醒来后,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这就是“梦境”吧?好像在梦中,而且我从前好像有过类似的体验。这种感觉在我心中刮起了一阵龙卷风。
画着浓妆站在酒肆旁的半老徐娘悠闲地吐着烟圈。她身后半掩的门扉内流泻出紫色的灯光。我下意识地认为这家酒吧内有一个装满洋酒的酒柜,当我踱步至门前能够看清店内的地方,竟然发现酒吧的家具布置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真是奇妙的感觉,我连自己是谁、从何而来都不知道,但居然可以猜中未来发生的事。
记忆的龙卷风开始狂飙。我知道!我看过!我听过!无数个记忆的片段浮升至脑海的表面。前面的街角转弯,一定会有一个姑娘站在那里!那个姑娘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姑娘想从男人身边跑开,她会挣脱男人的手……向我这里跑来!
走到酒吧街的尽头,我拐进一条街灯忽明忽暗的小巷。在小巷最深处的角落,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和一个穿迷你裙的女人正在那里激烈地争吵。
他们好像吵得很凶,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啪!”女人挨了一巴掌,她两膝着地,跪倒在黑硬的水泥地上,空茫的眼神望向男人的脚下。
接着,女人像是做出了一个决定,飞快地站起身,向我这边跑来。男人反射性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女人的左腕,但又马上松开,于是女人重重地跌倒在我的面前。
高频振动的轰鸣声在我脑内持续作响。这种声音让我的意识变得空虚,眼前发生的事都变得不可理解。到底怎么了?我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这种心情,我无法解释。
我弯下腰,伸出手去搀扶那个倒在我脚下的女人。不过我没看她的脸,而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个戴墨镜的男子。
从身后传来啪嗒啪嗒全速冲刺的脚步声,看来一定是个发现年轻姑娘有难,前来拔刀相助的善良市民。
剧情会怎样发展我都无所谓了,倒不是我对那个女人冷酷无情——她惹人怜惜的容貌很招男人喜欢,我十分“清楚”这一点。要说完全不关心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没有兴趣罢了,因为会发生什么,以及出场人物说什么样的台词,我就像看过剧本一样,“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些都是已经决定的命运。
跑过来的是一个有些胖的年轻男人,他剪了一个像厨师似的平头。他看见姑娘就把她抱在怀里。姑娘使劲挣扎着想要摆脱男人的手。不知怎么她突然就扑进了我的胸口,紧紧地搂住了我。
好疼啊!为什么我的胸口会那么疼?莫非是她此时的悲伤已经转移到我的身上。女人把脸深深埋入我的胸口,我感到剧烈的疼痛。
带墨镜的男人看到这一幕,转身离去。
留着平头的胖男人似乎有些留恋,依依不舍地望着我们。
“对不起。”女人哭着说道。
“为什么?”胖男人大声喊道,但他最终还是走了,看来他和女人认识。
这一刻我明白了。我丧失了记忆,完全忘记了过往的一切,但我却能预知未来要发生的事。那些即将在我身上发生的事,以及我今后要经历的故事,像写好的剧本一样,已经镌刻在我的脑中。
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又有了许多新的发现。首先,此刻我全身虚弱,只剩下维持站立姿势的力气。
此时的我就像是站在传送带上,随着机械的运转,注视周围场景的不断变化。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情况发生,时间凝固成为静态的画面从我面前飘过。我需要做的,就在某个情节发生时去确认一下它出场的顺序是否正确。
姑娘抬起头——雪白的肌肤;长长的睫毛;那还带着泪痕的大眼睛,就像大雨后被打湿的樱花花瓣;她的头发只有齐肩的长度,个头不算太高。
“对不起。”又是这句话。
在我看清她的面容之前,脑海中早已有一个女人的形象出现,就像是醉眼中看到的重影。此刻她们两人的面部重合,都微笑着对我说:“不要丢下我。”
脑海中的女人对我说:“走吧。”
眼前的女人也对我说:“走吧。”
这两个双胞胎一样的女子都长着一副俏丽的容貌,虽然算不上人见人爱的美女,但都犹如小恶魔般惹人怜爱。
“在这里休息好吗?”两个女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问我。
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好像看见前面有家咖啡馆,刚一迈步,膝盖就丧失了支持身体的力量,臀部触碰到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我想那是石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