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惊呆了。他为这个项目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现在已经到了有所收获的时候了。可是,他突然被解雇了。这样的做法是不公正的。他悔恨装运工作的失误,尽管这不是他的过错,可是,正是这一失误促使博物馆解雇了他。
最终,史密斯还是与博物馆继续保持着合作的关系,只是这种关系并非正式的合同关系。他将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也就是说,博物馆可以根据具体情况作出是否雇佣他的决定,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支付给他探险活动的全部费用。遇上这种事情,谁会无动于衷?他已经失去稳定的工资来源,忍受着别人的白眼。而那些在博物馆或研究机构的工资单上榜上有名的人,以及那些能够自费探险的人,正在从上海出发,发起一次奢华的探险活动;一家感兴趣的出版社对他们的活动进行全程报道。
用一位同事的话来说,史密斯是“靠运气生活的”。这位憔悴而不走运的探险者永远在追逐着下一张支票,在一支由长春藤院校男孩组成的队伍穿越城镇时,他刻意保持着自己的高傲姿态。现在,到了1936年的夏天,史密斯守候在露丝的身边,向她兜售从上海出发作一次探险活动的设想。他没有看出,他精心策划的计划其实没有打动露丝。在露丝看来,她对史密斯的看法是恰如其分的。她觉得,史密斯所追寻的“荣誉和财富,其实就在身边,下一次的探险活动肯定会给他带来财富”。实际上,史密斯已经把露丝的钱财打入了预算,向费尔德博物馆递交了一份报告,声称他很快就会投入到探险活动中去。
根据他妻子的说法,史密斯面临着一个又一个的失望,不过,他很快就要逼近一个临界点了。露丝后来清晰地看到她所怀疑的东西了:史密斯不能胜任探险工作。
尽管史密斯有着丰富的野外生活经验,而且大话连篇,但是,他是一个无法依靠的人。露丝抵达上海的一星期内,也就是在7月25日,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她在信里说道,“我认为我已经把史密斯排除在外了”,“他什么都干不好,作为朋友也很差劲,在很多方面都缺乏实际经验,我不能给他这次机会”。
有了基本的设想之后,露丝开始行动了。在一个炎热而雨水绵绵的星期天,天刚刚亮,她就悄悄地跑到北京,找到了美国大使馆。在那里,一些外国的外交机构正不情愿地将权力转交给南京这座明朝的古都,现在是蒋介石领导下的国民党中央政府的所在地。露丝已经打定了主意,与史密斯为伍是丈夫铸下的一个大错,她不会重蹈覆辙了。丈夫的第二个错误是,他与素有盛名的中国官僚主义机构牵涉过多,最终使他滞留在上海,长达数个月之久,并使探险计划付诸东流。为了实施中国内地的科学探险活动,必须取悦于各个政府机构。这是一个枯燥、易变而且旷日持久的过程。露丝·哈克内斯决心另辟捷径。
第一次乘飞机旅行,露丝从高空往下望去,她惊呼道:“多么壮观啊!”无边无际的农田,“形状各异,宛如一块块绿色丝绒”。整个国家就像一个大花园,被分隔成大小不一、形态不同的数千束花簇。她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边考虑着自己的计划。
她已经窥见一种方法,能够绕过所有可预见的难题。她将运用怀疑论这个工具,来保护自己的利益。所有的人都不断地提醒她,说她既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动物学家,只是一位服装设计师。这种说法没错,她心里在想。既然我不是一位科学家,为什么还要申请从事科学探索的许可文件?为什么还要制定搜集动物样本的蓝图?如果她不能从这次规模宏大、备受阻拦的探险活动中得到收益,为什么她还要忍受许多责难?
她可以用哲学理论思考这些问题,可以运用阴阳的精妙学说看透难题,比如,虚弱之中孕育着强壮的萌芽。处于无权无势的位置,露丝却可以攫取权力。她决定化解自己所面临的压力。她不会惊扰这条严守规矩的巨龙,她可以轻手轻脚地从它身边绕过去。她要拜见大使馆人员,记录她的探险之旅,甚至不惜提到自己有点愚蠢的熊猫梦想,不过,她也就到此为止了。对于露丝来说,如果仅仅是破坏规矩,那倒不是问题,破坏就破坏吧;问题在于,她希望得到更多的好处。
一旦下定了决心,在北京的事情就进展很快了。她将申请信递交给大使馆的相关部门,随后被领着拜见大使尼尔森·特拉斯勒·约翰逊先生。这位胖胖的中年外交官员知道以往捕猎熊猫的详细情况,当然也知道比尔,因为他的探险记录构成了“相当庞大的文件档案”,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描述比尔不辞而别的做法的。露丝喜欢这位大使。他素有东方专家的名声,而且,更为重要的是,露丝听说他对中国人民具有一种罕见的理解力与同情心。
约翰逊建议她先到南京去。在那里,她可以找到有关四川动乱局势的更多资料,而且,她还可以开始向中央研究院这个拜占廷式的官僚机构申请从事科学研究活动的许可。露丝保持着沉默。从某个角度来看,她可以遵循道家无为而治的教义。约翰逊挂在办公室墙上的书法作品上就写着:无为而无不为;也就是说,什么也不做,往往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办成了。
如果说,她需要证实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那么,在会谈的最后她得到了答案。大使先生在送她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发表了对捕捉大熊猫的看法。约翰逊居高临下地说道:“一定要尽全力追踪它的足迹,找到了就尽快告诉我。”
她走出了大使馆,步入古色古香的街道。现在,这里已经不再叫北京,也就是“北方的都市”的意思,随着它的地位变化,它的名字改为北平,也就是“北方的安宁”的意思。阳光和来自戈壁滩的沙尘形成了一道幕帘,穿过这幅幕帘,露丝感到自己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正如在香港的时候那样,她再次感到一种压倒一切的熟悉感觉,一种精神的牵引力,对此她无法解释清楚。露丝写道,“尽管过去从未到过北平,但是,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里的一切对我并不陌生;我已经知道宏伟的长城,它高达五十英尺,底部有六十英尺的厚度,我还知道墙砖有点单调的红色,以及巨大的瞭望塔”。滤过色的光线,老鹰尖厉的叫声,理发铺叮咚作响的铃声,以及满载货物的骆驼,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令人心生慰藉。
除了与一位熟识的美国女性保持联络外,露丝避免与本国同胞发生任何接触。她收到过很多信件,介绍她认识其他的西方人,但是,这些信件露丝拆都没拆就扔进提包。相反,她雇佣了一个高个子的人力车车夫,姓高,在她逗留北平的两周时间里为她服务;按照西方人的习惯,露丝把他称做“孩子”。她说,高将充当她的“马匹、向导与私人教师”。穿梭于干燥而炎热的城市,她游览了天坛、紫禁城和孔庙,那里有着古代多节的雪松,耀眼的黄色琉璃瓦屋顶。她见到了一些银匠与织工,称赞他们别有风情的珠宝和丝绸手艺。另外,还有用铀面陶瓷制作的硕大的九龙壁,相互纠缠的怪兽在冒着泡沫的水面嬉闹,散发出光彩夺目的绿色、蓝色与黄色的光芒。高甚至还把露丝领到了自己的家里,与自己的妻子见了面,招待她喝茶吃月饼。这一切都太美好了。从早晨第一柱阳光的出现,直到黄昏,“夜幕就像一道紫色的墨汁,淹没了这座帝王的城市”,露丝的旅行才慢慢地停息下来,开始有一种强烈的梦幻感觉。
露丝听从了约翰逊的建议,从北京飞到了南京,不过,由于生病的缘故,她对南京的拜访被缩短了。由于支气管炎的加剧,在高空飞行期间,她几乎完全丧失了听觉。于是,她突然改变主意,返回了上海。此时,上海正有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等候着她,就像桶里的炮仗就要爆炸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