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8)

领水的秩序很好,老范感叹地说,五羊婆早来一天,她儿子也就不会有事了。原来那天他们是去邻村抢水,把那村最老的斜八爷给抢死了。老范说:“回头跟我去见见斜八爷的后人,叫他们说几句好话,老汉没就没了,事情闹大了没啥意思。”江长明点头答应。水分到一半,菊儿羞怯地走过来,红脸道:“饭好了,到屋吃饭去。”

五羊婆住个大院子,六间新房,一看就是娶菊儿时新盖的,按江长明的估计,她在村里应该算日子好的。听到脚步声,五羊婆从厨房走出来,就这么一会,五羊婆就像变了个人,人也收拾利落了,换了件衬衫,头发梳得明光。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得令人不敢相信,就像盼来远方亲戚似的,一下抓着老范的手,说了一大堆不是,反把老范弄得紧张。几个司机看她这样,乐得笑起来。五羊婆不好意思道:“笑个啥,谁家没个长三短四的事儿,挨你头上还不如我。”

进了屋,几大碟子菜已摆桌上,看不出她这么胖的人,做饭还挺麻利,一股香喷喷的味儿飘起,馋得人直流口水。一路颠簸,加上早上就没好好吃,江长明真有点饿了。比他饿的是老范,这些日子他哪正经吃过一顿饭,也不管五羊婆说啥,拿起筷子就夹菜。五羊婆忙说:“鸡还没烂,先垫个底。”

她竟然杀了鸡。这女人。

五羊婆不但手脚麻利,人也很直爽,这么多人上她家吃饭,就像给她长了脸,乐呵呵的,早把儿子的事忘了。进进出出间,就把村里的事说了。原来这个村子有眼机井,是她男人当队长时打的,水还行,浇一村的地没啥问题。前年村里接连有三个妇女跳了井,都是男人赌博,把家业给输光了,女人想不过,投了井。那井便废了。去年村里又集资,说是重新打一眼,结果花了五六万,打了三处地方,都没找到水。

“你说日怪不,原本水旺旺的,咋一死人就给没了水?”五羊婆问老范。老范啃着鸡骨头,不能说话,拿眼示意江长明。江长明只好耐上性子说:“不是死不死人的问题,地下水没了,当然打不出井。”

“水咋能没,它不就在地底下么,能跑哪去?”

江长明没想到这么浅显的道理她都不能懂,倒是她媳妇菊儿接话道:“天不下雨,地不长草,哪来的水?”

五羊婆白了媳妇一眼,嫌大人说话她插嘴。“青海咋就那么多水,山那个绿哟,妈妈,能眼馋死人。早知道晒个精地皮儿光,说啥我都不来,一根冬虫草值两角钱呢。”一提青海,五羊婆的脖子都兴奋了,扭来扭去的,她还学着青海人的样漫了句花儿。

“你们挖药,当地政府不挡?”

“不就挖个药,他挡个啥,药是山上长的,又不是他政府的。”

“可这也是破坏植被,破坏生态,政策不允许的。”江长明忍不住又给她讲起了道理。

“啥植被啥生态,你说的洋话我听不懂,人总得活么,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你说该做啥?”一句话把江长明问的,半天应答不了。

是啊,你说该做啥?!

人总得活,这便是硬道理。

往冰草湾去的路上,老范问江长明:“你看菊儿跟谁像?”江长明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老范慢悠悠说,“六根。”

“六根?”江长明显得惊诧。老范这才说,菊儿是羊倌六根的女儿,羊倌六根的老婆生下菊儿不久,嫌沙窝里穷,跟上一个贩羊的跑了。六根又当爹又当妈,把菊儿拉扯大,还供她上了初中。

“六根人呢?”

“他去了沙窝铺,以前是两头跑,隔空不隙还知道回来一趟,现在是常住那儿了,听说在沙窝里又有了相好的,乐不思蜀了。”

江长明哦了一声,他也有些年没见六根了,六根送过他一条白毡,说老睡地窝子身体容易受潮。那毡至今他还铺着,舍不得扔。没想六根竟是个命苦人,在他面前六根从没提起过这些。

4

连续半月,江长明跟老范奔波在乡间地头,水荒算是度过去了,可接下来的问题更大。粮食绝收,农民信心受挫,下一步的生活怎么安排?

县上接连发了几个通知,要求各乡镇全力做好劳务输出,积极引导农民外出挣钱。说起容易做起难,这么多农民你往哪输?老范求江长明想想法子,看外面有没熟人,帮他联系联系,给那几个村的农民找个活干。江长明哪有这层关系,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学生,北方学院进修时他代过课,现在酒泉当个科技副县长,打电话问了一下,学生说那边也在搞劳务输出,实在帮不了这忙。江长明灰心了,原本以为自己是忧国忧民的,却连这么点实际问题都解决不了,老范急得嘴上起了泡,完不成任务县上要给治沙站挂黄牌,他就越没空子陪江长明搞课题。这天两个人正在屋里发着感叹,师母叶子秋打来电话,问他最近情况咋样?江长明便把遇到的困难说了,师母想了想说,她倒有层关系,不过好久没联系了,要江长明等她的电话。

直到第三天上午,师母叶子秋才打电话,说事情联系妥了,要五百人,没啥具体要求,只要能干活便行。江长明忙问是啥活儿,在哪儿?师母说是去新疆,摘棉花。她有个朋友是新疆农场的场长,答应帮这个忙,工资还可以开高点。江长明很高兴,当下就跟老范去乱石岗组织人。谁知到了乱石岗,村子里却静静的,就像没人住,一问才知,五羊婆把人全带着去了青海,她儿子昨天放出来,今儿一大早便出发了。

“是去挖药么?”江长明不由自主地问。

“是挖药,五羊婆说,挖半年药比种两年庄稼还强,听说虫草又涨价了,一根能卖三角钱。”留守在村里的老婆婆说。

江长明一阵静默。老范捣捣他,走吧,乱想没啥用。江长明苦笑了一下,抬头望望天,天还是那么蓝,那么热,一阵风吹来,把他脑子里的想法刮没了。老范说去冰草湾,这时候江长明已觉得去哪儿不重要了,他心里的热情正在一点点消退下去,变成黏黏的带点苦腥味儿的液体。这液体或许原本就在他心里,只是一直被另一种叫作激情或痴情的东西掩盖着,这阵儿冒了出来,他的心便犯酸,酸得他胃都要收缩。老范看他脸色不大对劲,还当他中了暑,江长明硬撑着笑笑,说中暑哪有这么难受。

到了冰草湾,江长明一句话不说,凝视着沙漠的目光呆呆的,像个傻子。老范跟村长商量完事儿,发现他还蹲在一墩枯死的梭梭前,面容有些惨淡。老范是个明白人,这阵只能装糊涂,忽地扯开嗓子,学瞎仙那样吼了几句贤孝,没想吼出的正是江长明爱听的《绣荷包》。

南绣普陀山,北绣饮马泉

凉州城绣在了荷包一边

上绣磨脐山,绣上药王泉

七辆草车直奔黄羊川

下绣张义川,绣上草湖滩

天梯山绣在了最北边

荷花水面漂,玫瑰五月开

干草花绣在山顶上开

江长明猛地起身,也学老范的样,扯了起来:

抽一根赭黄线,绣一个斗牛宫

老君爷绣在了云端

绣一个曹老仙,绣一个蟠桃园

王母娘娘绣在瑶池边

抽一根花红线,绣上七仙女

七仙女绣在了云端里

哎唷唷,七仙女绣在了云端里

老范嘿嘿一笑,知道江长明一吼这个,心里的那根筋就过去了。果然,江长明走过来,接过他身上的包,跃步出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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