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6)

江长明登好房间,县上的宾馆没有空调,室温在38度以上,置身进去,仿佛掉进了蒸笼。江长明灌了一肚子凉水,走出来。就看到老范一瘸一拐的从街那头走来。

见了面,老范诉苦道:“忙死了,一天下三趟乡,人像驴一样推磨。”一问,才知是县上全力抗旱,每个干部都包了点。老范他们包了三个村,都是沙漠沿线的,闹水荒闹了一月。老范单位又没钱,雇不起车,没法给村民拉水,村民天天上访,老范天天挨批。这不,他刚从冰草湾回来,又要赶到乱石岗去,说是那儿抢水抢出了人命,把个老汉打死了,警车等着他呢。匆匆说了几句,一辆警车开过来,老范跳上了车,临走又喊:“你别乱跑呀,下面喝的水都没。”

江长明的确没想到旱情会这么严重。

他回到宾馆,收看当地新闻,才知道五佛县十二个乡镇断了水,农作物颗粒无收,三万多只羊已渴死。

五佛县长正在电视上做紧急动员,要求各界迅速行动起来,伸出援助之手,为抗旱救灾做贡献。江长明想起路上他挨胖女人恶骂的情景,禁不住替县长叫起屈来。这么大一个县,可真够他忙的。

江长明当即打电话,把这边的情况说给孟小舟,要求所里派一辆车,帮老范他们给农民送水。孟小舟没想到江长明会这么快到达五佛,他心里还存着侥幸呢。一听江长明要车,没好气地就说:“你还是回来吧,眼下所里工作一大堆,你擅自去下面不合适。”

江长明猛就来了气:“怎么不合适,我的课题在下面,难道要我坐在办公室里搞科研?”

孟小舟说:“大家都有课题,谁都以课题为由排斥所里的领导,这工作还怎么干?”

“什么,排斥领导,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回来听!”孟小舟吼完这句,叭地挂了电话。

江长明傻在了那儿,弄不清孟小舟吃了啥药。过了不到十分钟,手机响起来,一看是孟小舟,江长明的倔劲就上来了,正要在电话里质问他,猛然一听是孟小舟的母亲欧阳老师,江长明这才按住火。

欧阳老师说刚才孟小舟在她这儿,因为一件小事,跟她发火,请江长明不要为刚才的事生气。“他的脾气越来越大,我这当母亲的都看不懂他了。”欧阳老师说。

“他人呢?”

“他把手机掼在沙发上,走了。”欧阳老师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颤,她在替儿子跟江长明道歉。

江长明忙说没事儿,要欧阳老师不要多想。欧阳老师却在那头哽咽起来,末了说:“长明啊,你啥时回来,我想见见你,小舟这孩子,我真有点不放心。”江长明说等他回去就去看望她,请欧阳老师保重。欧阳老师难过了一阵,有点不舍地挂了电话。

江长明对欧阳老师,虽不及师母叶子秋那么亲,但心底里仍是很尊重的。没结婚前,欧阳老师还想把自己的一个学生介绍给江长明,后来看到白洋,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江长明能感觉到,欧阳老师心里一直是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如果不是孟小舟跟林静然发生后来的变故,他跟欧阳老师不会生分到现在这个程度。

第二天中午,老范回来了,一头的汗,进门就说:“这年月,没法活了。”江长明忙问咋回事?老范说,乱石岗子两千号人集体给他下跪,求他给条活路,不要把拴娃子抓走。

“拴娃子是谁?”

“就是那个失手打死老汉的年轻人,可怜啊,为了一桶水。”老范直叹息。

“抓走了?”

“能不抓么,杀人偿命。”老范接过水杯,又道,“其实也怪不上拴娃子,老汉是中暑中的,拴娃子只是推搡了他一把,一头栽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那咋还要抓?”

“眼下这关头,不抓能行?抢水抢得都红了眼,水车压根到不了村里,半道上便让村民抢光了。杀一儆百哩。”

“可这对拴娃子不公平,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江长明有点急,心想老范咋能这么糊涂。

“这理我懂,但不这么着就镇不住人,你没到现场,跟上甘岭似的,幸亏车是铁的,要不然车都给你撕成片片子,抢个精光。”

江长明的心情愈发沉重,从老范脸上,他再一次感受到沙祸对人类的暴虐。他觉得应该很快到下面去,看看滚滚沙浪是怎样向人类横施淫威的。

“范老师,上一个课题的钱还有吧?”江长明一直称老范为范老师,老范在治沙领域算是老前辈,虽然没出啥大成果,但一生为人做嫁衣,沙漠所每一项成果都凝结着他的汗水和智慧。

江长明上一个课题是跟老范合作完成的,得了部里的二等奖,课题成果目前已转化为生产力,对改造五佛的沙产业结构起了很大作用。按惯例,课题经费的一半先拨到研究地治沙站,由地方治沙站跟课题负责人统筹使用。

“有,还结余八万多呢。”老范说。

“我想把它拿出来,你雇几辆车,赶快给农民送水。”

“这,合适么?”老范显得犹豫。

“怎么不合适,眼下旱情严重,我们也得为农民做点实事。”

“可这是研究经费呀,乱花乱用会不会挨批?”老范是个本分得有点古板的人,五佛人私下称他范学究,意思就是不开窍,没法跟时代融合。

“研究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沙乡人的日子。拿出来吧,出了问题我负责。”

老范再三斟酌了一会,最后算是点了头。其实他也是让现实逼的,治沙站要是再不雇车送水,以后他就休想再跟那儿的农民说上话,那几个点正好又在课题研究的范围里。

说做就做,老范很快取钱雇车去了,江长明也收拾东西,要跟老范一道下去。

水车一上路,老范突然就高兴了,说他这次可以露一回脸了,这些日子他都让老乡们骂得抬不起头来。说就他治沙站穷,穷还跑来包点,不是害农民么?

江长明让老范说得苦笑不得,县上就是这样,各单位情况不一样,给下面的实惠也不一样,老百姓只认实惠,不认你老范。

五辆水车从龙峡寺水库灌了水,浩浩荡荡上了路,壮观得很。老范告诉江长明,沙漠近处已找不到水源,送水车每天都要往返几十公里,到县城附近或有自来水的镇子上拉水,沿途的农民提着水桶,赶着牲口,就等着拉水车经过。“那景儿,跟难民一样,眼里全是渴。”老范话还没说完,江长明便看到几辆车从另一条路开过来,有个司机跳下车,跟老范说:“这条路过不去,农民们堵住车要过路费,说是把他们的桥压坏了。”

老范一下火了:“这些贪心鬼,都啥时候了,还发国难财。”老范的话有点夸张,但愤怒却很真实。江长明也感到农民太缺少大局观念了,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制造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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