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大漠里,夕阳下,空气似乎凝住了,风一动不动,只有这悲怆怆的花儿,把天地扯得一紧儿一紧儿。玉音听了一会,这声音尽管粗糙,却粗糙得恰到好处。想必定是个痴情的羊倌,在沙漠里爱上了谁家的女子,对着天空喊心思哩。果然不多时,一群羊幽幽地出现了,从五道梁子那边探出头,棉花一般一朵朵滚下来。

玉音猛就来了劲,背起包,跋起脚步就朝三道梁子走去。

沙窝铺共有九道沙梁子,又称九步沙,也有说是杨家将九寡妇,冤在这里守护着沙域僵场。其实是风沙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年年雕刻的,用不了几年,兴许它就变成十梁子,十二梁子。姑姑牛枣花的住处在二道梁子,那儿原是一处盆地,玉音小时来时,那儿还有茂盛的水草,密密的芦苇,可惜她从来没捡到过鸭蛋。玉音弄不清姑姑,为什么几十年如一日要守住这沙梁?姑姑的一生是神秘的,传奇的,留给沙乡人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翻过三道梁子,一抺翠绿便在眼前盛开,晚霞褪去,夜色蒙蒙罩来,沙漠愈发神秘了。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下发出沙沙的流沙声。不多时,树的气息扑面而来,白杨的叶子在风中喁喁作响,仿佛向她发出亲昵的问候。再往前走,沙枣树的芳香便让她有了归家的感觉,那种馥郁、温情的香甜味似乎已深深融进了生命,哪怕走多远,只要一闻见沙枣花的香气,生命中的那份感动便有了。

玉音的脚步加快,心也怦怦跳起来。她想不到姑姑会病成咋样,荒漠深处,独自生活的姑姑一直是她生命深处的痛。

一阵狗吠响起,那是果果的声音,她定是闻到了玉音的气息,喊出的声音兴奋而夸张。果然,玉音的脚步刚到红木房前,果果便甩着尾巴扑过来,猛一下窜她怀里。

“谁呀?”枣木门吱呀一响,姑姑的声音飘过来。

玉音抱着果果,几步来到门前,借着微弱的光亮,她看到姑姑虚弱的身子在门口晃荡。

“姑姑——”

“是音儿?!”姑姑一把搂住她,就像母亲搂住女儿,紧紧的,双手在她脸上摩挲。“这热的天,你咋来的?”

姑姑的身子发烫,双手更是火烧火燎。

“你烧得厉害,身上都要着火了。”玉音急起来,扶姑姑进了屋,紧着问起她的病情来。

“不碍事,发点烧,多喝点水就没事了。你快坐,我给你倒水去。”姑姑的声音很兴奋,那是因为玉音的突然到来。玉音拦住姑姑,自己舀了一碗水喝。

“放假了?见过你爹妈没有?”

玉音摇摇头,把回家的事儿跟姑姑说了。姑姑直叹气,说:“咋连饭都不吃就跑来了,看你妈醒了不生气。”说着就要给玉音做饭,玉音拦挡不住,姑姑的病仿佛在瞬间好了,玉音摸了一把她的脸,居然真就不那么烧了。

一股炊烟飘起来,穿透空荡荡的黑夜,让沙漠一下有了生气。果果一刻也不安稳,赖住玉音不放,弄得玉音想帮忙都没法帮。姑姑笑道:“它想你哩,几个月没见,我还猜想它认不得你了。”

果果汪汪叫了两声,伸出舌头,舔玉音的脸。玉音让它弄得痒痒,硬把它放地下了。

做饭是在小院里,玉音这才发现,小院里又多了葡萄架,嫩绿的葡萄串一朵儿一朵儿的,甚是喜人,葡萄架四周,是高高的向日葵。不到十平米的院子,让绿色掩满了。

一个喜爱绿色的女人,却选择了独身。

不大功夫,饭菜好了,月亮悄然生起,将小院映得白花花的,借着月色,两个人的目光一次次对视,姑姑的目光是柔情的,盈盈爱意溢满眼眶,玉音的目光是跳跃的,每次见面,都要忍不住用这种目光打探,仿佛姑姑脸上藏着岁月太多的秘密,等着她打开。

一张小石桌,两条小木凳,姑侄俩面对面坐着。枣花不停地给玉音夹菜,甜甜地望着玉音吃。看着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聪慧的玉音,枣花脸上升腾起母亲般的幸福。

恰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嘹亮的花儿:

正月里的沙枣花正月呀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灯

花灯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里的沙枣花龙呀龙抬头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上彩楼

彩楼万丈高呀

小妹妹小心闪坏腰

三月里的沙枣花三月三呀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远呀

小妹妹搭个火轮船

玉音停下筷子,寻声望去,却见月光撩人,沙漠深邃。

“是六根。”枣花突然低下头,说话间脸无端地一红。

玉音收回目光,继续吃她的饭。神思却片刻间不在院里了,想起路上听到的花儿,六根这个名字便在脑子里突突地跳。

院外的花儿又响起来,嘹亮得能把夜幕撕碎。

四月里的沙枣花四呀月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黄瓜

黄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开花

五月里的沙枣花五呀端阳

我和我的小妹妹过呀端阳

雄黄酒儿呀高升上

小妹妹边喝边拉家常

六月里的沙枣花热呀难当

我和我的小妹妹缝呀衣裳

缝外蓝单衫呀

小妹妹小妹妹快穿上

玉音的目光怪怪地盯在姑姑脸上,姑姑装做没看见,起身去灭灶火。火苗儿扑地窜起,映得她脸分外地红。

六根唱了一阵,大约得不到回应,没了声。

沙漠一下静得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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