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形礼盒》9 (2)

他成名以后,崇拜魔鬼撒旦的、迷信妖法巫术的,还有些唯灵论者,听过他的音乐都误把他引以为知音——他实在不愿自欺欺人;就像一个人虽然穿着条皮裤子,只算装束的一部分——那些人给他送来了几本读物:一本晦涩难懂的手册(想起来真不可思议),该手册在20世纪30年代由天主教教会出版,上面记载了驱除魔鬼的咒语;一本翻译自五百年前某个疯狂的基督教法学家写的变态、邪恶的赞美诗;还有一本是食人族的食谱。裘德把子弹放在书堆里,打消了找吉他弦枕来弹唱几首斯凯纳德乐队[Skynyrd70年代美国出名的南方摇滚乐队,风格和Eagles比较接近。]的歌曲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念头。他的手指挨个摸过每本书的硬皮封面。工作室里的温度很低,他的手僵硬而笨拙,连翻开书页都有些困难,而且,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他艰难地读着本关于家养宠物和那些有强烈感情的动物的书,这些动物都会把爱和鲜血奉献给主人,都能够立即面对死亡的情形。这本书用十八世纪英语写成,没有半个标点符号,裘德用了十分钟才读完一个段落,而且一点没看明白它的意思。他终于把它放在了一旁。

在另一本书里,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章节上,这一章讲的是魔鬼和恶灵的占有物。书上一幅变态的插图上,一个老头四肢伸展躺在床上,身下压着乱糟糟的床单,两眼恐惧地向外凸出,嘴巴张得老大,一个眼露凶光、一丝不挂的侏儒正从他的两唇间爬出来。对这幅图还有个更恶心的理解:也许这个侏儒正往他胸腹里钻。

裘德在书中读到,不管是谁,一旦打开通往死亡之路的大门,妄图往里面窥视,就会冒着非常大的风险,也许这个人的生气就会丧失许多;老、弱、病,和那些热爱死亡的人尤其危险。书中,作者的语气十分肯定,让人觉得他十分有见识,裘德也逐渐产生了兴趣,准备继续读下去,读到作者说保护自己唯一的办法是用小便浸泡全身时,他终于还是半途而废了。对于堕落和另类见解,裘德一直持宽容的态度,但他有个底限,绝对不接受与水上运动有关的东西,所以,这本书从他冻僵的手里滑落时,他不肯把它捡起来,一脚把它踢得老远。

他又翻到一本书,是写博尔利教区[英格兰艾塞克斯(Essex)的斯托河(StourRiver)北岸的博尔利教区(BorleyRectory),是全英最闹猛鬼的村落。而在这里缠绕不去的,原來並并不是什么邪灵,而是在中世纪时,一对因相爱幽会而遭处死的修士修女……]的,上面说可以通过显灵板与亡灵成为精神伴侣,可以用女人月经的血液来实现炼金术,这时他的目光从专注变得散乱。他把身边的书一本本从书架上拿出来翻过,然后朝身后扔去,把整个工作室的地板都堆满了。这些书没有半点用处,每个字都是胡说八道。讲什么魔鬼、密友、被施了法术的圆圈、小便无穷的魔力,全都是废话。一本书“砰”地一声打翻了书桌上的台灯,另一本把墙上镶框的铂金唱片砸了下来,上面闪着银光的蜘蛛网还结实地粘着。铂金唱片“啪嗒”响着掉到地板上,正面朝下斜靠在一旁。裘德抓过那个盛满子弹的黄色心型盒子,一把扔出去,所有的子弹都“叮叮当当”地撒满了整个房间。

他猛烈地喘着气,血液在身体里沸腾,伸手抓过又一本书,正想着怎么用它来发泄,却又停了下来,因为手中的这本书感觉有些异样。他定睛仔细一看,这不是书,而是一盒没有标明内容的黑色录像带。那一刻,他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是什么,过了一会他才慢慢想起来。原来,这就是那盘他收藏的虐杀电影。他一直把它和其他带子分开,和书一起混乱地堆放在书架上,原因……自己也说不清。四年了吗?他已经有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部片子了吗?它上面的灰尘足以说明这片子长时间混在书堆里的寂寞。

有一天早晨,裘德走进工作室,看到他的妻子莎侬正在看它。他那时正收拾东西准备到纽约去,进工作室是要找把吉他带上。他站在门口望着她,她站在电视机前,看着里面的男人正用一个干净的塑料口袋闷死一个全身赤裸的十几岁少女,周围围着些男人好像在看热闹。

看着电视里那女孩慢慢死去,莎侬满脸厌恶,她的双眉不禁因看得入神而微蹙。他从不怕她发脾气——大吵大闹对他毫无用处——倒是这样反而让他担心,她那么安宁、沉着、认真。

最后她问,“这是真事吗?”

“是。”

“她真的要死了?”

他看看电视。那个赤裸的女孩浑身松弛,仿佛已被剔去骨头那样无力地摊在地上。“她真的死了。他们也杀了她的男朋友,是吧?”

“他求饶了。”

“这个带子是个警察给我的。他说那两个孩子是得克萨斯的小混混,在一个酒吧开枪杀了人,就跑到提华纳[墨西哥西北部城市。]去躲了起来。警察总是抓不过来罪犯的。”

“他为她求饶了。”

裘德说,“看着真够让人恶心的。真不知道怎么还留着它。”

“我也不明白,”她说着站起来,把带子从影碟机取出,愣在那里盯着它看,那种神情好像以前从没见过影碟,在琢磨它的用途。

“你没事吧?”裘德问。

“我不知道,”她一副呆滞、迷惑的表情投向他,“你呢?

见她没吱声,她穿过房间,从他身边悄无声息地走开了。到了门边,莎侬回过神来,发现手里还拽着那盘带子,于是轻轻地把它放回书架,然后走出了房间。后来,保姆把这盘带子和其他书一起放在了书架上。对这个小小的错误,裘德从没想过要去纠正,很快,他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还有别的事要去考虑呢。等他从纽约回来,发现一切都变了,屋里没了女主人,莎侬把她的所有东西都带走了,这一走甚至连张纸片都没留下,更别提写封信宣称他们的爱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或者她所爱的东西他就是不具备,或者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淡漠了。她那时四十六岁,之前还离一次婚。她的出走并不是年轻女孩闹脾气,像在演戏。之后如果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她就给他打电话;如果有什么需要,她的律师会给他打电话。

拿着这盘带子,从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留着它——或者为什么它不肯离开他。那天,他回到空空如也的家,看到她早已离开,就应该把它翻出来扔出去。他甚至想不清楚当初为什么会收下它。裘德有点心乱如麻,岁月流逝,他变成了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不管什么东西,只要送上门来,他就照单全收,但有时候这种心态显得太迫切,往往没有考虑到接受了以后会发生的种种可能,没有想到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麻烦。安娜主动来到他身边,他接受了,如今她却已香销玉陨。杰西卡向他出售亡人的西服,他买了下来。现在,他成了西服的主人。

他并没有主动去找死人的衣服、来自墨西哥的虐杀电影或者任何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和物,而是这些东西如铁屑遇到磁石一样凑拢来,牢牢地粘住他;他对待这一切也正如一块磁石,把它们吸引过来,却不知如何处置。此刻,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助,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心里涌着一种冲动,想把这盘带子重重地砸向墙壁,把它摔个稀巴烂。

但是他没有动,而是长时间地站在那里思考。工作室内寒冷的空气吞噬着他,让他十分疲倦,深感年龄不饶人。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因为呼吸也融合在周围的冷气里。一个五十四岁的男人,对着一堆书大发脾气,这真是太蠢了。他最瞧不起的东西就是脆弱。他想把带子扔在地上,踩在脚下,但他终于控制住自己,转身把它放回书架上,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保持冷静,即便只有这么一刻,也要表现得像个成年人。

“扔了吧,”乔治娅偎在门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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