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航》 高文(4)

当然,高文一路沿海边行驶。在类似情况下,人们大多会本能地扑向海的怀抱。我们知道大海会成为我们谈心的地方,她会敞开母亲般博大的胸怀,安静地聆听我们的心语,给我们无限宽容的保护。中途我们停下了无数次,从加贝鲁到拉儒芒、特雷维尼翁、凯尔斯丹,直到拉格奈斯的海滩,我们不停地折返,因为当时还不存在四通八达的沿海公路,有的只是一条条没有出口的道路,一如我们的生活,当晚的生活。我们愈发不讲话,就愈发不能打破郁积在心头的沉默。高文只是用手臂挽着我的肩膀,颤抖着揽住我,不时地用鬓角摩挲我的脸颊。

到了拉格奈斯,那儿正在退潮。连接着海岸和小岛的沙舌上一道道小水渠在月光下闪烁不已。在我们左边,朝东的一面,由于背风,几乎看不清海水和沙滩的交界线:海面平静得不泛一丝波纹。而如果往西边看去,只见一缕柔风吹皱了海面,为这张银色的床单揉起粼光闪闪的花边。这一切是如此纯洁,和我们是如此相像,于是我们走下海滩,走进了这片静谧的水中。

“不如来个午夜海水浴?”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相伴在海滩漫步。在那个年代,布列塔尼人很少去海边。在他们看来,海水浴什么的都是来这儿度假的城里人的玩意儿。或许这是因为许多个世纪以来有太多太多的水手葬身海底,以至于这里的人们无法再将大海看作休闲之所。我们脱掉衣服,彼此隔得远远的,不敢看对方。我还从没有在一个男孩儿面前把自己脱光过,可高文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着实让我觉得有些遗憾。我猜自己在这样的月色下应该是美丽的,而且大概不会像在我房间里的电灯下赤裸得那般直白。为了不让他瞥见我的前面,也为了不要瞥见他的前面,我飞快地抢先扑进海里,朝东的那面,开心地看到先前平静如镜的海面被我激起了点点星光。但我离他并不远,很快我就猜到了高文不会游泳。“会游泳又能怎样呢?无非就是在被海浪卷走后还要忍受更久的折磨罢了,你想想看,黑夜里,冰冷的海水……”他对我说。于是我意识到我们和大海的关系大相径庭。大海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但偏偏高文认识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大海。

我们在水里待了好久,海水被搅得直哆嗦,我们不时欢笑着擦过彼此的身体,好像两只快乐的鲸鱼。谁也不想离开这片水域,因为我们都知道,一旦上岸,回到干燥的地方,在穿上衣服的同时,我们也必将找回各自的身份、习惯、规约,是的,我们必须回到自己所属的那个世界。

这是一个如此不真实的夜晚,某种荧光闪闪的浮游生物升上了海面,于是,随着浪涛的节拍,随着每一朵散落的浪花,大海似乎化作了一串串坠落的珍珠,在清脆悦耳的声响中,散发着温润的柔光。一阵感伤的浪潮将我们一点点吞噬,它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仿佛我们根本不是那对刚刚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小小时光的少男少女,而是已经相爱许久的恋人,即将被一场如战争般残酷的灾难毫不容情地拆散。而眼下这个冷漠的灾难,正是黎明的到来。东边的天空正慢慢亮起,一步一步收复还在熟睡的大地。

高文把我送到家门口。妈妈房间的灯还亮着,她在等我。高文站在一臂开外,对我说:“进去吧。再见!”他又找回了平时的声音。然后,带着些许迟疑,他压低喉咙补充道:“最近某天,或许还能再见到吧……”而我,两臂低垂,也用同样平缓的语气回答道:“谢谢你送我回来。”我们当然不可能用别的方式告别,毕竟我们两家紧挨着呢。

两天之后他就将回到他的“骁勇裁缝”号去了,而接下来的整个夏天我们都无法再见面,因为我全家九月初就要返回巴黎了。等到寒冬降临,那个独自待在暖意融融的小公寓里的大学生,会不会想念她的水手?他们相距如此遥远,一个将在拖网渔船的甲板上辛苦作业,另一个则会在笛卡儿阶梯教室里听着博菲莱先生讲授“乌开山与倪高来”的传奇情史,并在他的指引下探索“风雅之爱”的神秘魅力,而她和他之间,可会有沟通两心的桥梁?

高文向他家农庄走去,黎明前的昏暗夜色很快便将他吞没了。我进了家,边走边拨弄着湿答答的头发。要回到我的房间就必须经过妈妈的卧室,这让浪漫感觉消磨殆尽:我刚才经历的一切也已开始分化瓦解,它以飞快的速度离我而去,就像是那些每当你即将醒来便在短短几秒内消逝无踪的梦境,不管你多么努力地想要牢牢抓紧,它们总能完美逃逸,不在你指间留下一丝痕迹。但事实上,直到那年夏天结束时,我的步伐似乎都不再像从前那样坚定,而我双眼的湛蓝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细密的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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