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时间是伟大的治愈师,能愈合所有的伤口,将悲凉惨淡的往事埋葬于时光的洪流之下。而对于阮青木来说,一些记忆固执地跟时间作对,像是黑色的礁石,总是将伤心的往事裸露在海平面以上,像每个航海路经此地的人展示着巨大的丑陋。那些过去的事,不是浮萍,随波逐流,而是黑色礁石,是孤独海岛,一动不动,扎根于少年不见阳光的黑色海面。
过去的事、真事:
许多年前,在阮青木的记忆里,过年还喜庆得如同两页的部首偏旁凑成的庞杂的新华字典,每一处细节以及每一桩小事都拼凑成一个全新的汉字,那么多未知的喜悦跟秘密需要年仅十岁的阮青木瞪着漆黑发亮的眼睛去注视、求索。
妈妈会在这一天变得无比温柔,在自己的新衣服的口袋里塞满了两把糖果。偶尔会接住在乡下的爷爷奶奶来城里同自己一起过年,他们会笑眯眯地给自己送上用红纸包好的压岁钱,以及从乡下带来的一些糕点。就算是闯了再大的错误,也不会招惹来爸爸的半句指责。这样的一天,幸福得如同天堂一样美好。
年三十这一天,爸爸招呼了几个同事朋友来家里一起打麻将。去超市买菜回来的妈妈见了很不高兴。但因是大年,嘴上也仅仅抱怨了下“你们这四个大烟袋又要把人呛死啦”,然后拉着阮青木出来,嘱咐着不要到他们打牌的房间里玩,对呼吸道不好容易感冒之类的。
一个叔叔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抬起油腻的一张脸来,朝坐在对面的阮钟贵说:“靠,赶紧朝你老婆要钱,再欠的话,可没人跟你玩了。”
其他人附和着笑了起来,且目光复杂地看向了阮钟贵。
“手气还真是差到了家!”男人难为情中夹杂着愠怒地抓了抓脑袋,“今天要是不翻盘,我就洗手不干了。”
“你洗手不干了?说鬼话去吧。”
“你们可不要转移话题,就算洗手不干了也把钱先给上。”不甘地加了句,“这个钱赖掉的话是很走霉运的。”
然后,阮钟贵垮着脸招呼阮青木去找妈妈要钱。
可以想见的难堪,连口袋里玩牌抽烟的钱全被扫荡一空。每个月发回来的工资直接被掏光,想要花钱,要一分一毛的计算,并说明花到何处,这样的男人是典型的“妻管严”,结婚的最初几年,情况并没有现在这么严重,而在有了孩子之后,妻子做起小本买卖,结果越?越大,经济地位直线彪升,女人渐渐显露出其女权主义的强悍本性。陆续收缴了家庭中的财政大权之后,女人跟阮钟贵说话的口气也不免强硬起来,很多时候给人的感觉是母亲在教训不听话的儿子。
门帘一挑,一张杀气腾腾的脸,手里拎着切菜刀。
几个说说笑笑的男生瞬间一怔,半晌才缓和过神色来。
“不他妈让你玩你还玩?”阮青木扯了扯妈妈的衣角,示意不要继续说下去了,“大过年的,这么多活要做,你不帮帮忙倒算了,反是悠闲起来打起了麻将,弄得这屋子里乌烟瘴气不说,还输了那么多钱,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你。”
其他人想要劝解,类似“过年么玩一玩高兴一下”或者“你管事也忒多了吧”的想法都被女人这样的口气给硬生生地噎了回去。女人这样的话说出来,确实是伤人,且不留回旋余地。而这噩梦的一般的境况竟然还在继续,“你爸你妈要来吃年夜饭……”
“能不能不要讲下去了。”阮钟贵灰着脸说。
“你不爱听了是不是?”女人凑过来,尖着声音喊,“我就知道你不爱听,我说你几句,你就支一张臭脸给我看。你以为我怕了你呀。”
外面有不安分的小孩子开始放鞭炮,零星地响开在一片阴霾却喜庆的空气里,硫磺的味道让人们眩晕。
“算了算了。”终于有人看不下去热闹,是阮钟贵最好的朋友,“我们不玩就是了。”
“哼,这还差不多!”女人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阮青木比谁都看得清楚,在父亲得以释放的那一瞬间,整张面孔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神态,仿佛他之前死死抓住的救命稻草也给松开了,整个人朝着黑暗的深渊沉落。女人重新钻进厨房,砧板上响起了剁菜声。男人们纷纷起身,十分不给面子地继续瓦解着阮钟贵的自尊。诸如“你的老婆真是厉害呀!”“你也太不男人了吧”之类的话直戳戳地朝向了父亲。阮青木小小的胸腔突然涌上来一阵难过,突然想走过去抱着爸爸号啕大哭。
那天,阮钟贵还是没有罢手。
在朋友们走之后,他去翻钱,没有翻到,就找到妻子,并且朝他开门见山的要钱。女人很惊讶、愤怒,胡乱地开始发脾气。
阮钟贵抛下了一句:“钱也是我赚的,我拿去赌拿去嫖也不关你事,你何苦在外人面前不留一点情面给我。这明明不是一个家,是战场,我觉得你离我非常远。”——说起来,阮钟贵这个人还是有些文艺气质的,说的话有时候听起来有些矫情。而女人则完全是个粗人,这些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只是挑衅着说:“反正钱在我这,你找不到,有能耐你他妈就去赌啊!”
阮钟贵愤然离家。
少年阮青木偷偷从妈妈的枕头下找出了一个信封,里面装满了直挺挺的人民币。他跑出家门,追上了停在街口报刊亭前面苦着脸的爸爸。
“呐,拿去玩吧。”阮青木仰起期待的目光。
阮钟贵有所游移:“这钱……”
“这是妈妈给你的钱,要你拿他去玩。”阮青木开始撒谎,“所以,你不要不开心。这大过年的。”开始学着大人的口气安慰爸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阮青木认准了爸爸在家庭里的弱势地位。人的本性里或许有同情弱者的成分。在任何时间跟地点,阮青木最怕有人欺负爸爸,而这种使他产生厌恶和恐惧情绪的制造者往往都是家庭的另外一个重要成员——妈妈。
虽然是冬天,但不冷,有一线白光从云朵后历尽千辛射了出来。阮钟贵伸手抚摩儿子的头顶,笑眯眯地说着话,之前紧绷的心脏缓和了跳动,眼角似乎沾了水光。
“青木,你要快长大。”
“嗯。”阮青木点了点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心里的话是,等我长大了,有力量了,我就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
阮钟贵高高兴兴地去了朋友家,重新凑合成了一个局子。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一个更强烈更具摧毁力的风暴旋涡正在形成,并且以飞快的速度朝他的方向席卷而来——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女人就发现了藏在枕头里的钱不翼而飞了。当时她的脸就青了。
“还真有你的,竟然敢背着我偷钱出去赌。”
不巧的是,当时小叔子陪同阮钟贵父母上门来过年,却正撞见女人发疯。因为一时也找不到阮钟贵,女人把怒气完全撒到那几个无辜人的身上。迎进了两位老人之后就破口大骂:
“你看你们养活了什么样的儿子,成天只知道赌,只知道嫖,只知道跟我作对,他心里但凡还有一点这个家的话,就不应该偷了家里的钱出去耍牌。”
“他这样的男人,什么时候硬气得来,真是生得贱!”
……
恶毒的字眼一句甚于一句。两位老人也不知该如何表态。因为又是年关,不想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只是一味安慰着儿媳妇。小叔子看不下去,顶撞了几句诸如“过年跟兄弟们玩玩牌并不算过分吧。”“有输有赢,玩起来才提神啊”之类的,均被女人一句“你们家生得都是贱”给噎了回去。小叔子也是得理不饶人的姿态,举起了拳头想揍人。
“我哥娶了你这样的女人还真是瞎了眼。”
双方拉扯之中,阮青木嗷一声扯破了喉咙大哭起来。
他小小的心脏里被灌满了恐惧。就像推开房门漆黑如同汪洋海洋一样,在你来不及喊叫跟呼吸之前,如同吞噬一粒尘埃一样消灭了你。
两位老人一把抱紧孙子,在?方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流下眼泪。
最终以被女人扫地出门为结果。
这些事,都像是毒针一样,一下一下戳着阮青木的心脏。
房门被女人踹开之后,阮钟贵眼前一黑,风暴的味道扑到了鼻尖。阮钟贵看见了女人一脸的愤怒,像是跳动的火焰,火舌卷着四溅的小火星朝外喷射。
这样的往事一桩一桩,密布于记忆的大陆,纵横皲裂,如同干涸了几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