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3)

那天,青木请顾小卓吃的是海鲜米线,15块钱,加了一小碟肉酱,总计18块钱,两瓶饮料是因为新店开张免费赠送的。顾小卓在自己的碗里加了不少麻油。因为本来就是半瓶,这样凶猛地加了三五次之后,顾小卓扭过头去朝服务员要新的一瓶,男生的表情终于沦为瞠目结舌的状态。

“吃那么多不会麻呀?”

“吃的就是麻啊。”

男生慢吞吞地抬起一张脸来看着对面的顾小卓,犹豫了半天,才喊出了一个“诶”字。

“怎么了?”

“我跟你这样的陌生人第一次那么讲我妈,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然后挺瞧不起我的?”男生拿筷子胡乱地拨着碗里的汤面,“你一定不会这么讲你妈妈的吧。”

顾小卓怔了下,本来空空荡荡的胸腔里什么都没有,之前的愤怒也因为遇见这样匪夷所思的男生而慢慢消融,私下里只是有些小气又卑鄙地想着既然他妈惹我生气所以他来请我吃饭也是理所当然,抱着不吃白不吃的小人心态努力地往肚子里填充着米线。实际上未必有小时候妈妈做给自己的好吃。

略微带了一点赌气的成分。

可是男生的这句话,整个胸腔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晃晃荡荡地像是要撑破身体,喷射出来。含着胸的女生深深地埋下了头,胡乱地往口中塞着无辜的米线。

却一口也咽不下去。

“你怎么了啊?”显然男生注意到了女生的异常表现,却因为之前缺乏安慰别人——确切地说,是缺乏安慰女孩子的经验——而只是徒劳慌张地看着对方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朝浮了一层麻油的面碗里掉。“要不要面巾纸呀。”

顾小卓没有抬头,但可以想见男生胡乱地在身上摸索了一番,终于露出“呃,那包已经用完了”或者“忘记在外套的口袋里了”之类的恍然的神情,于是迫不及待地转头朝服务员喊着“服务员,有卫生棉没有啊?”

喊得很大声,等喊完了,所有堂食的人像是在一瞬间石化掉了。

服务员是个年纪大不的小姑娘,说起话来清亮有力,不假思索地应了回去:“对不起,我店只提供餐巾纸,不提供卫生棉。”

男生一张脸在周围食客们的一片笑声中彻彻底底地红了起来。

顾小卓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却是含着一片水光。

说起来,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多少年了?猛一想起这个问题,顾小卓居然愣了一愣,居然远到不经别人提醒,不经大脑计算思考便说不出答案的境地了。想起了妈妈出车祸前,因为告发夏宁屿,而与妈妈发生的争吵。

用“你为什么要跟一个小孩过不去呢”或者“你的心肠怎么可以这样硬呢”之类的话来暗示妈妈的小气、自私、冷漠。得到的理所应当的是妈妈的毒打。把自己逼在柜台的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根竹子做成的鸡毛掸子,整个人看起来浑身冒着杀气,一掸子抽下来就跟是抽在了她自己身上一样,眼泪跟着掉下来,哭哭啼啼地说着“就算养条狗也比养你强,你也太伤我的心了。你就这样伤死我得了。”

——就算是养条狗也比养你强。

——你也太伤我的心了。

——你就这样伤死我得了。

“那你去死好了。”顾小卓盯着妈妈的眼睛,一动不动,“我恨不得你去死。”

当时的顾小卓并无能力去抵御妈妈的压力,所以任由她发泄着怒气,说出的话却是比对方要恶毒得多的念头,像是妈妈就跟童话里吃人的大灰狼或者森林里的坏巫婆一样,一定会遭到诅咒,被人挥刀砍死。

尽管也只是在被毒打的一刻才有的念头,却在日后被想起时,再无颜面去面对。其实就算是妈妈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也会在双方情绪缓解之后对她充满了期待。

毕竟妈妈只是像爸爸所说的刀子嘴豆腐心一样的女人吧。

想起来,好人好报这回事真是欺骗人的论断。姑且不去说妈妈生前做的那些好事,但是把夏宁屿送进派出所之后的辗转反侧就可以看出她对于自己那个荒唐的举动有多懊悔,甚至在顾小卓?闹一番之后,她还跟爸爸自责起处理这件事上的冷漠和愚蠢。被爸爸安慰到“送进去教育教育也是好事,免得以后长大了成了真的非贼”才算是舒了口气。饶是这样,她那些天看向顾小卓的眼神还是怯怯的,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数起妈妈之前做的好事,按顾小卓的观点,足以使妈妈换个死法,而不至于如此惨烈的吧。每当碰触到这些旧事来,顾小卓都是一阵掏心挖肺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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