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莉帕慢慢地推开门。房间是空的。她关上门,在上面靠了一会儿,感受着木头传到她后背上的令人安慰的力量。这个房间和亨德森小姐的办公室一样,有一种不真实的安慰感。这里很像换机旅客的候机室,但没有机场那种矫饰的庸俗,显得朴实、拥挤,里面塞满了家具。这些家具看起来像是被各个不同的家庭废弃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记住的。当初设计时考虑到了它的用途,不过现在很幸运地被忘却了。短暂停留的人不会回过头依依不舍地看看这个房间,也不会在阴冷的空气中留下一丝悲伤或希望。房间里的椅子太多了,而且大小形状不一,它们被放在六张打磨得很光滑的小桌子四围。墙壁没有粉刷,很多地方都被弄脏了,好像有人将原来的涂鸦刮掉了一样。壁炉上方是一张康斯特布尔①的《干草车》的复制品,下面的壁炉架上放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人造花。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八角形的小桌,桌旁是两把面对面放着的椅子。与整个房间的随意性相反,它们好像是特意被摆放成这样的。也许是某个负责打扫房间的人放的,他将每次探
①康斯特布尔(JohnConstable,1776-1837),英国风景画家,追求真实再现英国农村的自然景色,主要作品有《白马》、《干草车》和《斯托尔小景》等。
视变成了一次通过看不见却牢不可破的栅栏进行的正式交锋。
等待的那几分钟好像有几小时。门口不时有人经过,传来那种学校课间休息时充满了快乐的噪声。菲莉帕的脑海中翻腾着各种情绪:兴奋,不安,怨恨,还有愤怒。她一个人被丢在这里,这里家具太干净,墙壁太破旧,花是假的,为什么是这样?他们有足够大的花园,至少可以有鲜花啊。牢房不应该这样让人等得心焦,它又不需要假扮成其他什么东西--应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而且,她的妈妈为什么不在这里等着她?她知道她要来的,也肯定知道公共汽车到达的时间。她认为有什么事情比在这里等着更重要吗?她在脑海里虚构着可怕的形象。曾经金黄的头发如今变得像草一样干枯,上面系着跳动的珠子。她妈妈的脸在浓妆底下深陷下去,一支香烟叼在松弛的嘴边,涂了指甲油的爪子一样的手伸向谁的喉咙。她想:"如果我不喜欢她怎么办?如果她忍受不了我呢?我们将不得不在一起待两个月。我现在没有办法不这样做了。我不能回到科尔德科特街,告诉莫里斯我错了。"她走到窗户旁边,看着铺满鹅卵石的院子外面的马厩。她强迫自己想想建筑。莫里斯曾教她怎样看建筑物。这个马厩房比她所在的这幢房子要新,甚至可能是新乔治王朝时期的。但是它的钟塔上有一个摇摆的金色的钟,看起来很古老。也许他们将原来的马厩拆了之后又重建的。他们的转换工作做得很好。但是她的妈妈在哪里?为什么她没来?
门开了。她转过身来。第一印象转瞬即逝,短得好像那种想法几乎在出现的同时又被否定了。那就是,她妈妈让她的一个朋友来透露一个不好的消息:她改变主意了,她根本不想见到她。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期望那么高,真是愚蠢透了。而且,进来时她看起来非常普通,苗条动人的身材,穿着一件灰色的打褶裙,上身是一件颜色更浅的棉质短衬衣,脖子上系着一条绿色的围巾。所有可怕的想象就像在
圣物前退避的恶魔一样消失了。那就像是人认识了自己,这就是身份的起源。当然,如果她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遇到这个女人,她就会知道,这就是她生命的起源。她们不自觉地慢慢地坐在椅子上,隔着桌子仔细地看着对方。
她妈妈说:"对不起,让你等着。汽车早到了。但我不想一直守着,万一你不来呢?"
菲莉帕现在知道了,她是从谁那里遗传了淡金黄色头发。但是她妈妈的头发被修成帽子一样的发型,并在眼睛的上方剪出了刘海,看起来更细更轻,也许是因为其间夹杂着银色头发的缘故。那张嘴,比她自己的更宽些,有着同样上翻的上唇,但是显得更坚定,而嘴角两条优美的弧线却显得没有那么流畅。但是,那就是她的高颧骨的模板,还有她稍稍隆起的鼻子。只有眼睛是不同的,是明亮的灰色中稍微带着点绿色。她们保持着那种带着惊讶的谨慎和忍耐的神情,就像一个病人再次面对无法逃避的痛苦的针刺时的表情一样。她的皮肤可能曾经也是蜜色的,但是现在看起来是透明的,几乎没有血色。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张看起来依然富有魅力、依然年轻的脸,只是脸上的颜色已经被常年的疲劳渐渐磨蚀得不见了。还有那双警觉的眼睛,显然看得太多,也看得太久了。
她们没有进行身体接触。谁也没有将手伸过桌子。菲莉帕说:"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妈妈。这不是你到这里来的原因吗?"
菲莉帕没有回答。她想说她很抱歉,空着手就来了,可她害怕妈妈会回答说:"但你把自己带来了。"如果她们的第一次会面以这种陈腐的方式开始,她是无法忍受的。
她妈妈说:"你确实了解我做了什么?知道为什么你被收养吗?"
"我不了解,但是我知道。我的父亲强奸了一个孩子,而您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