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3)

我们三个人在女士们的房间里等教授来,大家都有点儿焦虑不安,或许是因为先前的期待过于强烈了吧。我们到布拉格是带着使命的。G. 认识一位年轻的捷克移民,最近刚到纽约,我姑且称他米洛斯吧。米洛斯想在哥伦比亚学建筑,在读期间,他一时还找不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他的父亲认为有办法帮助他,他有一些艺术作品可以卖掉,能卖不少钱,可是把这些珍贵作品带出捷克斯洛伐克并不容易。我们是自愿帮忙的,打算把它们偷偷带出去。我和J. 、G. 在都柏林和加利福尼亚打国际长途商量这事,这看起来绝对是鲁莽的冒险之举。冬日的光线从铁幕后面照射过来,我们不免顾虑重重。那个时候,西方游客因最微不足道的走私行为被抓,一关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故事在旅游者中非常流行,大使馆的领事或公使出面也无济于事。我经常沉湎于那种无聊的空想中,认为一间单身小牢房也许是最好的写作空间,不过,在东方的集体监狱中度过一段有始无终的日子,我对这种暗淡的前景实在不怎么看好。J. 和G. 向我描述的格莱特的那只香肠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总之,或许是因某种内在的联系,我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像那只香肠一样因时间太久而布满渍点,抽抽巴巴,它不是漂浮在镍盘的水中,而是突然落在一只锈迹斑斑的锡盘子里,旁边还有一块灰绿色的厚面包片……此刻想打退堂鼓肯定是来不及了,门外响起了教授轻轻的叩门声。     

他又高又瘦,面色苍白,密密的短发覆在额前,那是北欧人的发型。第一眼看上去,难以确定他的年龄究竟是30岁还是60岁。他相貌英俊端正、近乎完美,长着一副斯堪的纳维亚人的面孔,却又带着某种特别的谦逊。即使此刻他站在我眼前,我觉得也很难完全清楚地认识他,似乎在原本清晰的记忆的印痕上,有一道裂纹突然迸裂开来。我想他一定用了许多年时间试图让自己不被那些当权者、警察、间谍和告密者注意,他表面的真实已经消失殆尽。他很像那种刚刚谢幕的演员,虽洗尽铅华,面孔却多少受到蚀损。他用一种郑重、细腻、颇富中欧风格的方式与我们每个人握手,带着忧郁的微笑,那种感觉不像是与我们初次见面,倒像是与我们做最后的道别。他的英语表达相当准确,微微有点儿口音。他用温和沉着的语气欢迎我们到布拉格来,似乎我们到的不是布拉格而是他自己的领地。在这里,我们多次听到这种具有归属感的语气表达,在知识分子圈里尤甚。这些艺术家、批评家、学者带着流放者的激情认为这是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历史,虽然破败但仍然辉煌,具有一种坚不可摧的神秘,这是他们赖以维生的观念,但许多珍贵的事物已经从他们的生命中被拿走了。我带了一瓶免税的爱兰尔威士忌作礼物,教授叫道:“喔,是詹姆森!”语气间透出他对这份珍贵礼物的熟识,似乎它来源于某个神奇的产地,就像中国的丝绸、撒马尔罕的香料。他从我手里接过酒瓶,动作灵巧优雅,同时带着真诚的感激。怎么说呢,就是“courtly”——彬彬有礼而不失尊严。这让我大为震动,我从未见过哪个人能如此恰当地合乎这种表达。

他在房间里踱了一两步,我关房门的时候留意到他无框眼镜后面闪动的不安,或者毋宁说闪动着警觉。他静静地握着威士忌站在那儿,双臂绷在两侧,灰色风衣一直扣紧到喉咙。G. 说起我们三个来到布拉格的使命,他听了,立刻竖起手指,贴在嘴边,让她别出声,然后指指天花板中间那只落满灰尘的灯具。这是布拉格的另一种姿态,总是带着凄楚的抱歉的微笑,对此,我们虽不陌生,却很沮丧。的确,在各个地方都藏着窃听器。

我们走进大厅,教授认为在那儿谈话比较安全,当然也得压低声音才行。先前那两个漂亮的黑眼睛姑娘已经走了,塑料棕榈树下面的桌子上留着两只空咖啡杯,杯子边缘印着一道道红色的唇吻。教授说,有大约20张照片,他希望我们能把它们带给他儿子。我本以为是油画,原来是照片,是一位我从未听说过的捷克大师采用原始的接触印相技术制作的,具有很高的价值。教授不乏忧虑地说,如果我们觉得把这批东西带出国有些为难的话,一定别客气,他可以再想别的办法把它们送到纽约。可是,很显然,我们是他唯一的希望。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毫不犹豫地答应说,我们一定要帮他。他又带着那种痛苦而忧伤的表情微笑了一下,清清喉咙,小心翼翼地用中指推了一下眼镜中间那道不太结实的金色横梁。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妨晚上到他家去吃晚饭,在那儿,既可以看到照片也可以见到他的妻子。这时,通往餐厅的两道门在我们身后打开,两个侍者从里面出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只浅托盘,上面摞着一叠用过的碟子,他们的脚跟与脚尖同时旋动,并列而行,仿佛老音乐片中那些举止讲究的男芭蕾舞演员。随后,两个人昂着头朝厨房的方向走去,毫不费力地托举着那堆高高的东西。房门打开的一瞬,我们瞥见了几处细节,房间里有一张主餐桌。那是一张圆形大桌子,可容6到8个人围坐。毫无疑问,我的记忆因偏见而夸张了我在那一瞥间的印象——许多猪挤在饲料槽前边。教授叹口气说:“俄国?。”他们呼呼噜噜地大吃大喝,根本没把餐厅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两年后,在布达佩斯,我又见过他们一次,大约有12个人,当时,我很不明智地应邀去欧洲参加一个有关安全与合作的讨论会①,那是一个关于冷战的清谈俱乐部,现在肯定解散了。会议的原意是希望促进东西方作家之间的友好交往,但事实上,在会议的大部分时间里,美国人和俄国人彼此表达着不满和轻蔑,而把其他国家的代表看成是无足重轻的三岁小儿不予理睬。苏联代表团是作家协会成员,领队是一个面色灰白、脸如刀刻的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西装,吸着变了质的香烟,一口糟糕的牙齿,午餐休息时间他们霸着咖啡厅里最大的桌子,边吃边说,连呼带叫,将一种难登大雅之堂的粗俗的胜利感尽情地表露出来。当然,如今回想起来,我仍然纳闷,是否他们以及与他们相似的在布拉格餐厅的那些人,只是为了要让自己的高叫压过别人的声音——因为那些贴近他们的耳朵悄悄告诉他们的话,他们冷硬的内心早已知道——到卫星城进行一场短途旅行、到俄国郊外的别墅度假、在莫斯科狂欢纵饮、自由兑换外币等等,所有在极权国家被当做特权的东西,正在走向终结,一切很快就被新兴的黑手党阶层、犯罪集团和奢靡无度的总统家族的成员所控制。不过,迄今为止,这些代表仍然一个都没少,莫斯科的政客仍然伸着长长的猪嘴四处打探。尽管隔着两道半透明的门,在房门旋开轻合的刹那,他们一对一对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最后一个,肥头大耳,我们看见他坐在桌子的首位,后背冲着我们,贴在椅子下的脚套着一双粗肥的黑鞋,仿佛两只胖大的猪蹄,两条裤管拉起来,露出两只皱皱巴巴的灰色短袜和两块肥胖多毛的腿肚子,直到最后,他们全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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