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布拉格,是在冬天。一月的雪,落满一城,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在我最初的记忆中,似乎雪花将这座城市的寂静涂得更重了。布拉格的宁静无处不在,真切可触。尽管时有笛鸣钟响,马路上喧声四起,人语嘈杂,但这些汇聚的声音一触及到背景上的沉寂,就好像触到一扇建在大厦高处的玻璃窗,通通被关在窗外,没了动静。旅程之初,有许多可资回想的印象,我得费些功夫以使那些浮光掠影不至于影响到我对那座金碧辉煌的蓝色大教堂的记忆——应该有所选择,而不能随心所欲。20世纪80年代初,正是冷战开始明显地转入温和相持的阶段,但尽管如此,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它已经呈现出结束的趋势了。我到捷克斯洛伐克去的时候,曾经期望自己先前获得的有关东欧生活状况的种种说法能够有所改变,但结果大失所望——大部分传闻竟是确确之言,真是令人沮丧;不过,别的地方倒是让我常有惊奇之感。
J.、G. 和我约定在特利斯特见面,两位女士在那个令人油然生出感伤之情的珠灰色港口足足滞留了两天才上岸——布拉格的雪在特利斯特就是雪泥。女人们盼着尽快离开,我到达的当晚就启程了,我们乘坐布达佩斯的火车,半夜在留比加纳换乘直达布拉格的卧铺。说是“卧铺”,却是名实不符,我们那节车厢,除了一个穿着细条闪光面料西装的大胖男人打着鼾声外,没有一个人躺下来睡觉。沿途,火车每到一处无名小站都要停下来喘口气,仿佛一匹病马站在黑夜中打着响鼻。好像经过维也纳的时候,我打了个盹儿吧?进入捷克斯洛伐克国境线,两个身穿厚大衣的士兵携带自动冲锋枪,进车厢检查护照。他们眉头紧锁,坚定而谨慎地来回翻动护照纸页,似乎没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让他们大为烦恼。他们带的枪设计得不太好,过于粗壮结实了,看上去不太好用,好像是用卡纸做的,拿来吓唬人。那个大胖男人还没睡醒,最后,他总算睁开眼睛坐起来,开始上上下下地摸衣袋,弄出一些证件来,他咕哝了几句什么,那两个等着检查的士兵彼此对视了一眼,笑了。我在结了霜的车窗上摸出一环清晰的指印,透过它看见外面是一片足球场大小的空地,荒凉寂寞,寥无一人,闪亮的冰面上留着几块让人悚然心惊的印记。高架上有一座望台,明晃晃地亮着,灯光穿过冬夜的浓雾,宛若巨大的蒲公英。铁轨在远处闪着若隐若现的微光,一道道模糊不定的人影在交错的铁路线上像幽灵一样地滑动。我从窗边转回头,发现有人正用我旁边的燕麦色窗帘穗擤鼻子。士兵检查完我的护照,把它还给我,用一种听起来很像老式战争片中才有的低沉喉音诚恳地欢迎我到捷克斯洛伐克来。
我们住的旅馆——我怎么也想不起它的名字了——是一座光秃荒凉的水泥建筑,上面嵌着满是灰尘的玻璃窗。旅馆坐落在一条毫无特色的街道上,我后来在这个城市逗留期间再没找到过它,只记得它离温西斯广场不远。这家旅馆是专门为西方游客提供住宿的少数有正式批号的商业机构。我们所有人都曾受到警告说,我们被当局看做是兼职间谍,被非法的换钱者当做是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把美元的吝啬鬼,被年轻人看做是腐化堕落的花花公子和放荡小姐,尽管很有钱,甚至趾高气扬地自我炫耀,但却可能拿着几条牛仔裤到大街上去卖,只为了赚上几块克朗。的确如此,我们刚刚走进旅馆大厅,就有一个满脸堆笑的年轻人迎上来,他穿着皮外套,两手轻快地插在衣袋里,用一种古怪的英语低声问我们要不要换钱,他保证提供“全市最高汇率”。为了证明他的服务质量,他刷地掏出一厚叠砖头大小的克朗,转眼间又送回了衣袋。因为无法表达纸币的缩写“kcs”,我们就送了它一个昵称,叫“咳咳(kecks)”( 直译就是“呕吐”)。我们是第一次遇见这个不乏善意的小伙子,他不危险,也无犯罪迹象,反倒有点儿经理人的派头,你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他们往往带着一种职业微笑,表达近乎天真、率直,在这种表达背后潜藏着一种不失自尊的恳求,他的微笑正表明他希望小小的愿望能够获得满足。可我们还是遗憾地拒绝了他的服务,这自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我们满怀暧昧的歉意继续往前走,因为未能回应这座危机四伏、穷困贫乏的城市向我们发出的第一声求助而感到不安。在旅馆大厅的塑料棕榈树下,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两杯冷咖啡,桌边坐着两个美得让人心疼的姑娘,她们穿着去年流行过的巴黎或纽约时装,手腕纤细,面色苍白,大大的眼睛周围涂满了青黑色的眼影,鼻翼轻翕,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这是另一种服务——只能是又一次遗憾地拒绝。
显而易见,我肯定是最糟糕的游客。服务生放下行李,得了小费,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我独自面对暂时属于我的屋子,深感愕然和突兀,瞬间生出小小的惊慌:我怎么到了这么个地方?这个安身之地真是令人愤慨,根本不像住人的地方,反倒更像一个四方盒子,床被巨大的床单严严实实地包住,椅子从不曾有人坐过,写字台也不曾有人伏在上面写过东西,房间里的服务菜单夹在一个塑料皮的文件夹中,单薄、寒酸、粘腻,令人大倒?口,碰都不想碰。那块辨不出颜色的地毯,很像一件破烂的西装,让人煞是难堪。坐了一夜的火车,我一直没睡,感觉头晕眼花,但旅途的兴奋仍未消退,我爬上床躺下,两手叠放在胸口上,使劲盯着昏暗的天花板,看着它的通风孔和仿造的小号枝型吊灯。有一团形似口香糖的东西粘在天棚上,可能是前个房客留下的一个结实的纸团。此时本来正是细细地思考布拉格简史的最佳时段,我却毫无心思,一翻身坐了起来,跑过走廊去找J. 和G. 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