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们,别光傻呆呆地看!到后面来,排好队!”
这一段文字写于1975年。那是我学生时代的一个血腥的5月。在春天、爱情和广藿香之后,它降临到了这些汗流浃背的年轻身体上。将要到来的到底是什么?帝国主义?法西斯?消费恐怖?为了从中解放出来,我们正在示威。城市宽阔的林荫道两旁种满了栗树,而我们正站在树丛中,站在满地的鲜血之上。一辆生锈的、画有迷幻团的大众巴士里轰鸣着充满政治内容的摇滚乐,那个乐队的名字是“Nomen Est Omen”(名字即标记)——噪音,石头,碎玻璃片。
不,我不要被时代淹没!!!
在嬉皮士运动的高峰“夏日之恋”集会过去8年之后,欧洲的青年学生仍然走在天堂之路上。不,我不要变得像我的长辈一样!不,我们不要像我们勤劳的父辈那样:早上7点钟起床,夹着公文包走进办公室或工厂,晚上再回到新住宅区中只有3个房间的公寓里,或是市郊的连排住宅中。在那里,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晚餐面包,里面夹好了切得薄薄的火腿片和蛋黄酱。
我们的敌人是谁很明显:庸人。
就在我们进行着最重要的使命和最尖锐的行动——示威的时候,我们看见他们就站在街边。建筑工人穿着条纹衬衫,胳膊抱在胸前,右手还拿着一个啤酒瓶。坏脾气的市民戴着帽子,似乎每一秒钟他们都会爆发出法西斯般的咆啸。长发的男人们统统都是同性恋和重罪犯人。而在阳台上面、天竺葵的后面,则站着爸爸和妈妈。妈妈穿着花裙子,爸爸穿着宽条灯芯绒裤子。
所有庸人的想法和感受都是相同的:
1不要再改变现状。
2人们其实什么都做不成。
3一切都快点儿好起来吧。
4结局将是悲惨的。
5政治家是有责任的,而且……(请在此填入任何少数派的名字)。
庸人生活在一个充满阴谋的世界中。一切似乎都在联合起来对付他们——邻居、出租车司机、外国人、天气、资本家……庸人不相信进步。“我一点儿也不傻!”在人类的一切性格中,庸人最缺乏的是好奇心。他们什么也不想了解。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他们从电视里看到了!在他们自欺欺人的计划中,他们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准备贬低并指证那些“小人物”。
人都是利己主义者,他们要获得自己可以获得的地盘。
人都是狼。
结局是悲惨的!
在刚满18岁时,我们就把余生给了庸人。我们把生态学作为强硬而雄辩的武器。从现在起,示威不再躲入乌托邦遥远而又抽象的土地中,很明显,没有人想要追随我们。它的主题将是衰落,是人类不可避免的结局。于是,社会批判变成了更加伟大、崇高、重要的东西:彻底的文化批判!
我们很快发现,就拿现在来说,比起充斥着问题的词汇表,凭借“恐惧”这个美妙的字眼就可以将政治搞得更好。很少有人能够对恐惧提出反对意见。如果我们感到恐惧,人们就会又过来倾听,并且真是这么做的。在电视、广播和媒体上,恐惧美学以及救世主逻辑已经像魔鬼一样迅速地准备就绪了。
在一个夜晚,我们摸到了那时就读的大学正门,用大得惊人的字体涂下了大标语:“进步是一个谎言!”
在讲台上和广播车里,播音员的面孔改变了。他们不再是穿着皮夹克、呼吁着“为……而战”(或者大多数时候是“为反对……而战”)的“同志们”。如今,白发苍苍的老年男子用柔和的声音讲述着“毁灭”。中年妇女们则用激昂起伏的声音为一直被过度开发的自然控诉。
每一年,都有新的恐惧动摇着我们的思想。黯淡的春天、光秃秃的森林、枯竭的河流、核战争、毒品和污染——它们清楚地组合在一起,变成了证据,不可辩驳的证据。每个人——如果不是法西斯主义者或市侩庸人的话——都可以看到,而且必须看到这一切!
这是一个神奇的时刻。活生生地摆在面前的衰落给生活添加了一味存在主义的佐料。媒体阳光边上的每一个地方,从核灭亡、核战争、种族灭绝,到森林毁灭,对我们来说都是确凿无疑的。我们正坐在一匹高大威严、嘶鸣着的马上,坐在一种不可否认的、滑过世俗世界的末日感觉上。从这里,我们能够轻蔑地俯视那些庸人,他们仍从事着一成不变的日常工作。他们驾驶着汽车,消费,养活家人。在地球马不停蹄地奔向末日的时候,他们污染着环境。
优越和存在的伟大,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
30年后,我在一座核电站发表了一次演说。那是内卡韦斯特海姆核电站,离斯图加特不远。那天是它落成25周年的纪念日,人们为此举行了一次公开庆典活动。两座喷着无辜水蒸气的巨大冷却塔突兀地耸立在内卡山谷中,那球形的屋顶,是我们青年时期梦魇的标志。黑色的大轿车有序地停放在入口建筑——一座巨大的多功能厅前面。大型集团的重要人物、经理、市长、穿着深色西装的政治家们陆续驾临。
我演讲的内容是关于科技与文化的关系,我很愿意说出我想要说的,即刚刚提到的那些批评观点。可是在那里,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来错了地方。大厅四周充斥着世界衰落的骇人景象。在毒雾中若隐若现的死去的树,被污染的水中飘浮着毙命的鱼,淹没了玩具房的巨浪。绿色和平组织为什么没有接管这座核的殿堂,并把它改建成世界衰落博物馆呢?
这时,我明白了:为了核能,不再有幸福的家庭宣扬金黄的油菜地,也不再有健壮的男人宣扬闪着铬光泽的蒸气管道。为了核电站,人们最近开始鼓吹气候危机——核电站不会排放二氧化碳。与古老的气候威胁论相比,核电站突然变成了一种绿色、环保的选择。
我发表了自己关于文化和科技的批判性演讲,之后又听了许多学者、政治家,以及环保主义者的发言。他们一致宣称:“我们必须负责任地开发资源!”“这个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脆弱的、濒危的星球!”“我们必须不断地思考和行动!”
在随后的宴会中,我与当地一位60岁的商界人士谈了很长时间。正如他所说的,第三代手工业者和企业家是在他身后的“一种复苏”。他的女儿十分积极地参加环保运动,常常让他“睁大眼睛”。
随后,他精确地复述了我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的信念:科技进步已经逐步发展成一个怪物。资本和军事利益,特别是美国的利益,正在威胁着这个世界。科技已经变成了一条皮鞭。地下水的污染、激素中毒带来的男性特征退化、过度开采、全球化,以及归根结底:世界的衰落。
“现在,我们把房屋密封起来抵挡电磁射线,”他说,“这非常昂贵。”
“无论如何,”在喝掉1/4杯酒之后,他思考着,“人们就像这个星球上的寄生虫。”
很快,红绿联盟在柏林缔结了减少核能使用的决议。
我们达成了一项新的共识。
我们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