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28)

下午四点钟,终于到了阿尔善公社,还差最后六十里。粗粗算了算,从石头山到这里,已经走了差不多一百七十里地。

我走进一小饭馆,买了一斤肉饼,狼吞虎咽地消灭光(我自己带的果子太干太硬,吃几块下巴就累了,吃不多),又喝了三四碗白开水。啃了两天腥甜的雪块儿后,再喝白开水,觉得那么好喝,甘泉一样甜美!

我坐在小饭馆里,好好地歇了歇。但那儿空荡荡,没有其他人。大年初一也不能总坐在这儿,会让人怀疑,只好又缓缓站起来,走到外面。真是累趴蛋了,两腿死沉死沉,只能抬起一点点,动一动,就疼得要命。这个样子,别说再走六十里,就是一里都不可能。天气那么冷,硬走非要冻死。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好。

终于在一个空荡荡的院子里找到了个放干草的小马厩。用二齿费力扒开干草,钻进里面。这院子可能是公社招待所,四周有土围墙。

两个来月,没怎么正经干活,懒懒散散,乍一走这么长的路,身体难以承受。头天晚上过于激动,没睡好觉,又一口气走一百七十里地,体力消耗已经到了极点,根本不能再走。我摸摸自己的腿,很替战马惋惜。四十二厘米的小腿肚子帮我摔跤赢过无数对手,却输给了去西乌旗的这条两百里公路。

寒冷又开始侵袭。虽然干草里含有热量,给马、牛、羊以生命。可此刻,身边的草却跟雪一个温度。那小牛圈真是一个天堂。

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很是感伤。我要是一大军区司令的孩子,绝不会落到这地步。就算是连里的那些山西省军区的各武装部子弟,也不会大年初一瑟缩在干草堆儿里过夜。在兵团,军人出身最革命、最高贵;文人出身最低贱、最不值钱。

唉呀,当个没权没势的作家儿子真倒霉啊。作家在兵团领导眼里,算个啥?又臭又酸,根本没人尿。即使抗战前入党的也不顶人家解放战争参加工作的大兵光荣。

正闭目打盹时,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是哪儿的?”

我慌忙爬起,把身上的草叶掸掉。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双手紧握铁叉,戒备地站在面前。

“我是六十一团的,有事儿去西乌旗,在这儿歇歇。”

他怀疑地打量着我说:“你们团这儿有个转运站,为什么不去那儿休息?”

“我只待一会儿,马上就走。”

“那也不能在这儿待着啊,大过年的,冻坏了怎么办?”

我迟疑着,盘算着对策。

“走吧,到你们团转运站去,那有地方,老包我认识。”

这家伙是来小马厩抱草喂马的,无意中发现了我。如果执意不去,更会增加他的怀疑,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这人把我带到转运站办公室。管事的老包问道:“你是几连的?”

“七连的。”

“去西乌旗干什么?”

“到师部反映我的问题。”

“你叫什么?”

“我叫林胡。”

“啊,你就是林胡?听说过,听说过。来,快上炕坐。”

他的老伴、女儿也都走进屋里,好奇地端详着我这个全团有名的现行反革命。

“你怎么啦?什么事啊?”

“因为得罪了领导,被抓了起来,给打成现行反革命。我多次向领导反映,这样处理不符合事实,但都没人理,我只好到西乌旗上访。”

他老婆热情地给我端来了奶茶、奶豆腐、果子、糖块、瓜子。

“我过去听说过你。”

“我臭名远扬。“

“可真行,从团里一蹦子走到了这儿。累坏了吧?”

他看见了我书包里的那把匕首,赞叹道:“你这把刀不错。”

这是一个四连知青送给我的。我估计,自己在这儿凶多吉少,很可能要被抓回去,刀与其被保卫干事没收,还不如送给他,落个人情,就说:“喜欢,就给你吧。”

老包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高兴地说:“多谢了!多谢了!”

老包是一个三角眼,塌鼻梁,满脸褶皱,一副坏蛋模样。“我看这样吧,你走了一天,先休息休息,明天我给你截个车,一点儿问题没有。”他把我带到了一小屋。炕上只铺着一块大毡,连个被子也没有。所谓转运站,其实就是个大车店。

“你就凑合一夜吧,这屋还不算冷。”

等他走后,我把书包里的一封给王连长的信撕碎,因里面提到我要回北京上访。走出小屋,进到厕所里把碎纸扔进茅坑,回来路过老包办公室时,看见老包正在打电话。外面黑,里面亮,他看不见我。

“他说要去西乌旗,找师部领导。”

……

“嗯,嗯。”

……

“好,好。”

……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