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蜜蜂与苍蝇

上一次见到明茨伯格是2009年5月,他到苏州参加刚启动的“中国实践管理硕士课程”开班典礼并亲自授课。他坚持要按照他主张的实践管理教育理念分成小组小班授课,但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近两百号听众势必会让这种授课方式的效果大打折扣。课程负责人知道老先生的脾气,不敢多说这件事情。到了最后时刻,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只好咬牙跟老先生商量。其实他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难于通融,了解了课程各方面的情况之后,他默然地接受了这种市场效果更好的讲演式授课方式。

别人求之不得的打知名度、追求市场效果的授课方式,明茨伯格却避之唯恐不及。老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学者,纯粹到你很难把他同商学院的教授、名满天下的管理学家这些事实统一起来。一次“国际实践管理教育”内部探讨上,我提出品牌建设,利用一些通行的市场营销手段去推进项目的发展,没想到老先生却非常不高兴,数落了我一大堆,大意是所谓品牌、营销大多都是表面化的、名不副实的东西;我们酒好,何怕巷子深之类。作为创始人,大概他很难接受我们和市场上那些人云亦云、照猫画虎的项目一起吆喝、一起竞争的局面吧。

他不是没有生意头脑,而是没有一般人那种对名与利的渴望。2006年我安排他第一次到中国做论坛,其中一个项目是他给一个主要的赞助商,一家著名国际咨询公司做晚餐演讲。他有点不高兴,问我为什么这么多人参加论坛还要做这种明显有商业性的演讲,他可以把演讲费捐给慈善机构,但就是不想被蒙在鼓里。我解释了这种性质的论坛的一般情况后,他就释然地做了一场精彩得体的演讲。演讲完了之后,还一半开玩笑,一半是抚慰地问我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一些人利用他的热诚和随和,以学术交流的名义,如“传播您的思想”云云,给他安排一些不无商业色彩的活动的时候,他却出奇的好说话,心慈面善到我们这些旁边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有的事后还记得给一点劳务费,有的甚至就假装没有这件事。碰上几次这种事情后,有一次我就主动替他谈判,谈好费用再安排活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电话里与我商量:“你确认这样做合适吗?”我说没什么不合适的,这绝对是您该得的,他才接受下来。

偶尔闲聊起一些“管理大师”的皇室般的奢侈生活,他很平和地为他们感到纳闷:我有一栋房子,我爱我的房子,我为什么要再换一栋房子?我有一只独木舟,我爱我的独木舟,我为什么要再换一艘别的什么船?在他眼里,这些“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大师们,为博取一点物质上的回报,指天画地,故弄玄虚,应该算是迷途的羔羊吧。

前些年,他告诉我们他准备重写(rework)他的第一本书,也就是1973年发表的成名作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做一些简单的修订和整理而已。毕竟,从功利的角度看,当一本书的主要观点都已经进入了几乎所有管理学的教科书之后,再去做什么实质性的调整好像是有点得不偿失了。但现在我们手上拿到的却是一本几乎全新的书。

作为老先生思想在中国的一个传播者,我的意见肯定是有偏向性的。但我还是要把这种意见说出来:如果你只能读一本关于管理学的书,请读这本书。他关于领导力(leadership)与社区力(communityship)两种品质的关系、关于管理的三个维度(科学、艺术和技艺)、关于管理的三个平台(信息、人员和行为)、关于管理者的六种角色(沟通、控制、领导、联络、行动和处理)以及关于管理的十二道难题(肤浅、规划、分解、联络、委派、衡量、秩序、控制、自信、行动、变化、多重性)的论述从它们问世开始,已经走在进入教科书、成为经典的道路上了(也许可以简单总结为“2-3-3-6-12”)。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带着敬畏,带着爱,拭目以待。

苏州之会后,很长时间我都无法忘记老先生授课时举的一个例子:

“如果你在一个玻璃瓶里放进六七只蜜蜂和六七只苍蝇,然后把瓶子横放,底部朝着窗户,你会发现蜜蜂们会努力坚持想要在玻璃上找到一个出口,直到它们因为力尽或饥饿而死。而与此同时,苍蝇们却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内,全部从另外一个方向的瓶口中逃脱了……

“蜜蜂对光的热衷,它们的才智,正是它们在这个试验中失败的原因。它们想必以为任何监狱的出口一定是在光照最亮的地方。它们于是这样做了,它们的行动太符合逻辑了。

“对于蜜蜂,玻璃是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存在……所以,它们越是聪明,它们面临的这个奇怪障碍就会越是显得不可理喻,难于接受。而愚蠢的苍蝇,根本不管什么逻辑,疯狂地拍打着翅膀,这里碰碰,那里撞撞,反倒傻人傻福,皆大欢喜,必然地找到让它们重获自由的友好出口。”(出自卡尔·维克)

在他对管理进行探索的一生中,秉承经验主义的认知传统,从田野出发、从实际出发、从实践出发的明茨伯格,何尝不是这样的苍蝇。在充斥着自以为是、自我包装、自我神话的名利之徒的管理界和管理学界,愿意这样脚踏实地、以学术为性命的明茨伯格确实是一个异端,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异端;一个举世滔滔,伊人独憔悴的异端;一个自我放逐,寻求一个能够撬动世界的遥远支点的异端。然而,也许正是因为有这种异端的存在,才有我们每个个体安之若素的、“明天太阳照样升起”的寻常生活的灿烂。个中因果,能不慎乎。

肖知兴  

2010年于京西  

(肖知兴,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亨利·明茨伯格研究中心学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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