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樾对着浴室镜子有点感慨:27岁就像一匹洗过几水的缎子,质地花色固然都还算光鲜,但总不如20岁光鲜得那么理直气壮。
幸好她也不算什么美女。奶奶说,刚出生就有人评价她长得丑。
她甩甩头,清清嗓子唱起来。声音圆润,在浴室里荡漾:
“忽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他人。番邦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最后一个“兵”字韵味十足,荡气回肠,右手的兰花指翘得柔中带刚。从小在奶奶身边耳濡目染,摆个花架子唬唬外行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笑,清楚得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她惊得几乎跳起来,本能地用双臂护住身体,惊慌地四处打量。
对面楼上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在莲蓬头下冲洗,看她一脸惊愕,那男人翘起了嘴角,似笑非笑地别过头去。
乔樾的脑袋里“哐当”一声巨响,神智涣散地呆立片刻,才如梦初醒地狂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出浴室。那男人在身后低笑,共鸣效果良好,震得她脑袋里嗡嗡直响。
都是加班惹的祸!集团高层近期要来督导业务,大家变本加厉挣着表现,都期望着能在关键时刻一显身手,连新来的前台小妹都跟着熬。乔樾本来不喜欢这种风气,但又不好显得特立独行,只好随大流。谁知道一加班竟然进了状态,审核一份地块经济测算报告熬到心思恍惚,以至于洗澡时没留意到对面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其实她自己也有责任,她一直没贴窗纸。谁叫她住在42楼的顶层呢?唯一的问题就是对面复式楼的浴室和自己这边有点对视——可是她搬来以后从没看到那套房子里有人住过。今晚实在邪门。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要是生在古代,哪里有她的活路?
乔樾在房间里转了10圈,羞愤交加,惊魂未定。她摸出手机找人发泄,徐砚君关机,童贝洁的电话是一个男的接的,声音沉稳:“Jessica现在浴室,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
又是这样。她刚想说“不用了”,刹那间愣在那里,试探地缓缓问道:“请问,您……?”
“小樾?”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笑着说,“来电显示是‘缺心眼子’,原来真的是你!你好吗?奶奶好吗?”
周旭江到底还是细心,独独只问候奶奶。可他什么时候来南海市的?为什么半夜还在童贝洁身边?童贝洁没提过只言片语。
一夜之间两枚重磅炸弹。她说不出太多话来:“我?我挺好的,奶奶也很好。你,你还好吗?”完全是废话。
“我刚来南海市,只见了Jessica,改天大家一起出来坐坐?”
挂掉电话以后她发了一阵呆,心底冒起的疑问都得不到解答。
算了。
最后她打开冰箱,报复性地喝掉1公升装的整盒牛奶,吃掉两包薯片,一盒巧克力,以及前天剩下的半包饼干,读了十几节《马太福音》,心情终于舒缓。
难怪女人喜欢零食,找不到人可以依靠的时候,零食还能让人找到这世上片刻的甜蜜和安慰。
城市灯火寥寥,与空中的月亮相映。
她又拿出那册厚重的《雷诺阿》,铺在床上小心地翻着。这是她的终极武器。
铜版纸的边缘都有些卷了,书页微微泛黄。一翻开,明亮柔和的光影扑面而来,阳光下金色的光斑,盛装的年轻女子,欢乐的露天聚会,夏日浓荫的湖上长椅。绚丽的世界,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眉头渐渐松开来,又翻到扉页,下端落着一行字,行云流水般缥缈俊逸:
“——林霏白,1996年夏购于青岚画栈。”
透过时光的纸面,那双明澈光亮的眼眸仿佛就在眼前,从未离去,令她无法移目,却又无限惆怅。
她的少女情怀,她的青春,她的林霏白呵。
如果当初她不是才12岁,如果当初她有勇气抬起头来对他说“老师,我喜欢你”,如果他没有突然去了法国……也许她今天就不会只能在画册里怀念他。
一天终于过去了。月亮升在半空中,皎洁的柔光透过窗纱照着她惆怅的睡颜。
夏天,就这样来临。
那件香艳的糗事,在乔樾刻意的选择性遗忘下,暂时不再困扰她。
不然呢?难道去43楼揪出那个人来?那不是自取其辱?最好的办法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她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就划上了一个句号,尽管不太圆满。
周末清早的阳光清新明媚,正是晒花苗的最佳时机,乔樾照例把一槽花苗搬到楼下晒着,顺便翻翻那些地块资料的相关文件,理理头绪。
她住的房子朝向不好,要晒到阳光,除非太阳打北边出来。她种的垂吊矮牵牛却偏偏喜欢阳光。
早上没睡成懒觉,文件又乏味,她不觉靠在长椅上打盹儿。膝上忽然一沉,热哈哈的气体扑面而来,她睁眼看见一只通体白毛的巨硕的萨摩犬正趴在她的腿上呼呼喘气,热情地望着她,血盆大口里露出森然的牙齿和红舌。
乔樾本性是喜欢动物的,饶是如此,也受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亲热。尖叫了一声,她一手抱头,一手去推萨摩犬。谁知那萨摩性子极活泼,还以为逗它玩耍,兴奋的简直像要扑上来咬人。
远远一声口哨,萨摩犬耳朵一竖,动作骤停,扭头跳下去。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跑来上下检视了一番:“你还好吧?”俯身拾起她散落在地上的文件,看了几秒钟后递给她,“抱歉,让你受惊了。它从来不咬人,可能刚好在发情期,又没有女朋友,今天看到了漂亮的异性有点激动。”他打个唿哨,“达芬奇,sit down。”
对人来说,漂亮的异性是美女;对一只狗而言,漂亮的异性,那是……欸?乔樾的小宇宙瞬间爆发:“这是我的错?你,你放狗咬人,你还骂我,我……”
那男子挑起一边眉毛:“没想到它这么热情。我可以代它向你道歉。”声线低沉而充满力量,共鸣良好,与乔樾记忆里的某个瞬间重叠在一起。
电光火石间,她跳了起来,指着那男子大叫:“你,你就是住在43楼顶层的那个变态?就是你!你,你……”乔樾说完就后悔了。
他似笑非笑:“是,我是住在顶楼,暂时还没有变态。你就是住在42楼的那位年轻女士?”他顿了顿,开口道,“幸会,我叫宁肇安。”
乔樾肠子都悔成七八段了,听到他说“幸会”,愈加无地自容到想钻地缝。幸会什么?幸会洗澡被偷窥?竟然还冲上去自报家门!这一刻她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