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庆城门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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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那天,文德与大师兄都不在我身边。我这三年来苦练轻功,总算是小有所成,但文德也说了我是先天有缺,平地丘陵倒还好,提着气就过去了,再不济还能用手在左右树木上借把力,但这垂直如镜的山顶,一点落脚之处都没有,实实在在对我苛刻得过分了。

但我也实实在在等不下去了,咬牙抱定大不了滚下山去再躺三个月的决心,一纵身就跃了下去。

云雾袅袅,白烟蒙蒙,我终于知道文德飘飘欲仙的姿态是从哪里来的,但我却与他正相反,落地时浑身狼狈,擦伤处处,为了借力扣住石缝的手指还有擦过岩壁的地方鲜血淋漓,双脚踏到实处时整个人都委顿在地上。

但我心里却只有高兴,高兴得趴在地上流眼泪,双手又习惯性地想去掩胸口,但脸侧突然出现白色衣角,有人无声无息地立在一尺之外,平静无比地说了一句:“下来了?”

说话的是文德。

这个所谓的师父一定是看着我一路滚跌下来,不但袖手旁观,最后还补一句风凉话。不过我现在心情正好,立刻原谅了这个可恶的男人,挣扎着爬起来,刚想提醒他兑现诺言,不想他袍袖一拂,又将我的身体带起。

我怕他又要将我带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去,立时挣扎,但我先天有缺,三年来专注轻功,到现在也不过是半吊子的水平,与他相比哪有还手之力,一时情急,咬人的心思都有了。

他走得行云流水,还有闲暇低头看我,“金潮堂出事,广发武林帖,我要下山一次,你一起来。”

我正努力挣扎,耳里突然落入“下山”二字,顿时安静了,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金潮堂位于定海,江浙富庶之地,名字也取得好,总之顾名思义,就是这武林中最有钱的帮派。

金潮堂专事漕运,兼营镖局,旗下还有钱庄,掌门一定是个颇具生意头脑的人,样样都做得风生水起。

可惜这个颇具生意头脑的人,现在只能躺在棺材里拨算盘了。

我和师兄师姐们跟着师父到达定海金潮堂的时候,老远就看到白花漫天,素锦遮日,几乎全城店铺中有半数都在挂丧。小师兄咋舌,不停地说好有钱好有钱,我心里哼一声,只想说他没见识。

这点架势,怎能跟我亲历过的皇家出殡相比?想起我十岁那年皇祖母出殡,丧钟长鸣,京城尽素,那才是天下皆丧,无人不悲。可惜我父皇死的时候却是满城金色,尽贺新皇,连我都没有为他烧一些纸钱过去。

我许久没有想到这些前尘往事了,一时出神,忽然浑身一寒,抬头却看到文德冷月一般的目光,瞬间从我脸上掠过。

我立刻回神,眼观鼻、鼻观心,拢着袖子跟师兄姐们往大堂上走。

师尊就是师尊,经常用眼杀人,我服了。

大堂上早已挤满了人,中心几个披麻戴孝,一看便知是丧者家人,远远看到我们疾奔着迎出来,其中一个头簪素花的小姐差点哭着扑到文德身上。

“文盟主,家父是被邪教所杀,您一定要替我们讨回公道啊啊啊……”

我知道文德素有洁癖,教我轻功时偶尔不得不带我上下都是袍袖一卷,这时看那小姐扑过来的架势就知道不好。果然,下一秒她便莫名地被地上的小凸起绊倒,滚倒在地上,摔得半晌不吭声。

其实那小姐长相并不差,旁边立刻有青年才俊去扶,还急切安慰。

“金小姐伤心过度,千万保重,快到座上休息。”

其他早已到场的一些掌门帮主也涌上来七嘴八舌,文德成了焦点人物。我立在一边拿眼睛偷瞄他,看到他仍是那张八风不动的死人脸,一点都没有再去关怀那位可怜的金小姐的意思。

我记得当年拜师时文德一缕指风让我呆立的惨剧,绝不相信那金小姐是自己跌倒的,再看师尊的表情,顿时佩服。

整人没什么,整人之后还能端着一张圣贤脸,那才是真本事。

堂上热闹,我懒得听这些江湖事,左右看看没人注意我这个小小的庆城门下,我一小步一小步往侧门移动,最后觑了个空当,转身就溜出了门。

我有要紧事要办,哪里有空把时间浪费在这个地方。

侧门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有人把守,也是一身孝服,一看便知是什么金潮堂的手下。那人看到我一愣,问一声:“小师父到哪里去?”

庆城门下都是一身青袍,男女不分,没一点美感,我也懒得与他啰唆,比了个手势,意思明显,他立刻意会。

“哦,回廊尽头便是茅厕,小师父自便。”

我点点头大步往前,回廊安静,尽头果然有茅厕,但这根本不是我真正的目的地,我眼里看的是那道围墙。

金潮堂不愧是有钱人的地方,围墙高耸,上头还有防盗的铃网,但三年魔鬼轻功训练岂是白练的?我足尖顿地,一跃而起,转眼便要跳出墙外。

但是眼前一黑,然后一声闷响,我竟在半空中生生与人撞在一起,那人来势凶猛,我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向后仰身,两个人一同跌回了园子里。

这响动太大,立刻有人出声,“什么人在那里?快去看看!”然后便是纷乱脚步声。

我恨得切齿,伸手去推还压在我身上的人。眼睛对上眼睛,却是一张小孩脸,眉清目秀,但现在一脸扭曲地看着我,好像在看妖怪,再扫过我的衣着,立时目露戾色,双手一扣,就要锁我的脖子。

我堂堂庆城门下关门弟子怎可能让他得逞?两个人扭在一起,园内纷乱脚步声越来越近,隐约还听到大师兄的声音。

“小师妹呢?谁看到我门的小师妹了?”

我心里一松,想他们一来我就有了帮手,没想到墙外突然有一道黑光射入,腰身一紧,竟然是一条长鞭。我和那男孩被同时卷起,一股大力从鞭上传来,勒得我呼吸困难,然后便没了知觉。

再睁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花团锦簇的屋子里,处处红粉菲菲,隐约管弦丝竹,还有娇声软语。

我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动动手脚,居然是自由的,刚想翻身下床,门响了,我不明情况,本能地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但是等了许久,除了门声之外房里竟然再没有声息,不要说脚步声,就连呼吸声都没有,我终于憋不住,偷偷又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眼前最先出现的是一团绯色,霞光一般,耀花了我的眼。来人鬼魅一般转瞬到了我床前,吓得我弹跳而起,仓促间抬头,终于看到他的脸。

那张脸在幽暗房间中闪闪发着光,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六月的御花园都变得暗淡无光。

一瞬间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虚无,三年的时光仿佛春融冰雪消散而去,我终于知道老天对我有多好,想说话,但胸腔疼痛欲裂,脸上麻痒潮湿,伸手去抹,抹到的却是一脸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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