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博士

    

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后躺在床上把手机里电话本的电话全删了,以后谁来电话我都会捏着鼻子说,“你找谁?”你可以把这一切看作是场恶作剧,也可以看作是我对自己记忆力严重衰退的一种掩饰。

听见有人叫我,回头却找不见人,进电梯的一刹那我感到头晕,宿醉后的清晨,一切都好像失重了。我要见的D博士的办公室,在大厦的顶层,这座雄伟的建筑有四十多层,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偏远的小城会有这么高大的建筑。

我在想,如果哪天D博士开车来到公司楼下,发现停电了,她会不会车都不下地调头就走。就算电梯可以正常运行,每天在电梯上的时间加起来,也许一个月就能写篇像模像样的小说。因为上行的速度过于缓慢,像是医院里为照顾心脏病人设计的蜗牛电梯,我甚至站得有些困意,他们应该在这里设计一张床的,至少是一个板凳。

D博士果真是个女的。“原来你真是个女的。”我从口袋里拿出七星烟,到处在找烟灰缸。

“你觉得我骗你有意思吗?”

“用这个吧,”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一次性塑料杯子给我。

“原本我们这里是禁止吸烟的,”她说。

“那看来我还是很有面子的,”我开始坐在沙发上抽烟。

“我是学心理的,你是狮子座,你内心渴望女人,但骨子里瞧不起女人,是吗?”她说话的声音像电影大片,带有后期的混响,给我的感觉不是用来听的,好像她一直在张嘴,而我眼前浮现的是中文字幕。

“我可没这么想,因为很多东西当着女人的面说,总是难以启齿。”

“那在网络上你为什么能向我袒露心扉?”

“我习惯向陌生人袒露心扉。”

“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朋友、家人、甚至爱人,都说不上几句心里话。”我听得要吐了。

“那你为什么突然要来找我?”D博士身上的香水隐约透出雪松树木料的味道,香气挥发到了后调,是最迷人的时候。

“因为我需要面对面的服务。”我已经后悔抽七星烟了,搞不好还是个假的。

“他每天都来找你吗?”D博士看着我,很认真的样子,我喜欢看女人认真的样子,越认真越可爱。

“最近算比较勤快吧。”

“跟我好好说说吧,既然来了。他,那个叫Q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看你打字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你自己不说清楚了,我没办法治疗你。”

“你好像很认真。”

“当然了,我是医生!”

D博士的办公室是个朝南向的大开间,窗台上的花盆里种着一棵迷你向日葵,旁边有鱼缸,只有水草没有鱼。

“这里面以前有鱼,是吗?”我指了指鱼缸。

“没有,以前养的是乌龟,你没看见里面还有一小片浮板,供它休息的。”

“那为什么不养了呢?死了?”

“丢了。前几天我这有个病人带着孩子来的,我去给他们倒咖啡的时候他们突然走了,过段时间后我发现乌龟没了。”

“那你可以给他打电话说啊,那小孩偷了你的乌龟。”

“算了。那个大人本来就有抑郁症,搞得他孩子也不开心,算我送他的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哦。那你心疼吗?”

“有点,还好吧。我又不是小孩子,只是觉得这办公室太空荡了。呵呵。”

“嗯。”我把烟蒂扔在一次性塑料杯里。

“你别打断我的话题,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一直录音呢。”

“呵呵。治好了又能怎样,我怎么总感觉自己日子不多了?”

我又抽出一根烟,仿佛没它不自在。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脑子快速检索着至今为止残留的我和Q的记忆。

“应该是十一岁那年吧,”至于那些再往前的童年,我已经没有丝毫的印象,好像我降生下来就是十一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时候的一切都是灰白色的。天是灰白的,人也是。

我的学校靠近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山的下面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海。有点印象的同学五官的轮廓有个大概,性别有个特征,至少记得是个男孩在笑,或者女孩在闹。至于那些绝大多数人,脸上模糊一片,有的带着猪八戒的面具,有的干脆整个脸上就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某些场景,好像生活在巨大的摄影棚里,片子拍完了,人也散了,挥之不去的,只有那一个个处心积虑搭建好的场景。小的时候我身体很差,四肢瘦弱得像个女孩子,甚至打架的时候还需要女孩子来保护,其实说句心里话,我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那时候的自己。

如果有可能,我宁愿自己没有过去。

有一次学校组织一起去爬山,我累得晕倒在半山腰,后来高年级的几个男孩子借了一副担架把我抬回教室。在医务室醒来的时候我一丝不挂,身上充斥着酒精的味道,学校的庸医大概以为我中暑了。周围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同学,男男女女,指指点点我的身体,那时候自己已经有了点儿小小的发育,我涨红着脸,闭着眼,假装昏迷着。

“一定是自己玩过小鸡鸡……”恍惚中我听到这么一句话,然后就是哄堂大笑伴随着老师的责骂声。

而我,人生第一次跌落到黑暗中,第一次感到无助,也第一次听到了Q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我就操了他们妈的!”

Q那时候也是小孩,声音稚嫩,但充满了勇气和力量,而这一切,都是我所向往而没有的。从此以后,我感到自己并不孤单了,每个无助的时候,Q的话语总会出现,虽然觉得他太过愤世嫉俗,但不知不觉我已经把他当作唯一的朋友了。我们就像俩兄弟:他是哥哥鲁莽但是勇敢;我就像弟弟,懦弱但是善良。

很多人都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因为我经常在自言自语,我和Q有时候会吵得很凶,在课堂上,他总是让我趁着前排女生举手的时候去摸她那刚刚发育一点的胸部,说实话我讨厌这种行为,但他会骂我是个胆小鬼,让人鄙视,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爷们儿,我一次次地屈服了,也一次次地被老师点名、留校、见家长。但Q好像很满足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我也辩驳不了什么,如果我说不是我想,是有人非让我这么干的,老师一定会送我去医院的。

“怎么样,手感?”这是Q那时经常问我的话,他好像很羡慕我,可以有如此真实的触感。

“不怎么样,硬邦邦的。”

“硬邦邦的?你确定?”

“嗯,我确定。像两块骨头。”

Q失望地叹了口气。

我练琴的时候总是看不到Q,他说男人应该去学电吉他。有时候他还模仿电视里摇滚歌手的嗓子唱上几句,那时候我听着像含着浓痰吐不出来的恶心。

Q喜欢女孩,年轻的女孩;喜欢打架,甚至怂恿我去报名学习拳击,我从家里偷了几百元钱,趁着暑假的空当还真去了。有次因为用力过猛,左手的食指受伤了,肿得像糖葫芦。妈妈发现后,几句话就问出了一切,她梦想着她的孩子是钢琴家,而不是拳击手。指头是钢琴家的生命,我第一次见她如此的生气,抓着我的头发问我以后还敢不敢了,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别看我小,但在拳击班里却是狠角色,但我还是说“我不敢了”,因为我看见妈妈哭了,我知道自己很让她失望,我不想让她哭,我想让她高兴,因为我爱她。

“你真窝囊!她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啊,你是男人,你得学会挥舞拳头,不是穿着燕尾服弹奏肖邦!”Q冲我大喊大叫,震得我脑袋儿都疼。

我没说话,通常我保持沉默,他就会泄气了,然后我再讲述我的道理,然后我们和好,一向如此。但那晚Q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并且骂得越来越过分,我的手紧紧地攥着,真希望能揍他一顿。直到他骂到我的妈妈了,这是我的底线,谁触碰了我就和谁拼命,Q也不例外。

“你跟你那疯子妈妈过吧,你这个从小没人理的野种。”我没有大喊大叫,从那一刻我知道,我也许永远不会和他说话了,后来Q骂得嗓子都哑了,终于停下了。后半夜我仿佛听到他偷偷在哭。

从第二天开始,我们正式决裂了。期间他来找过我很多次,但我熟视无睹,那段日子我把自己完全融入到音乐中,每天发疯一样地练琴,也是妈妈最开心的日子,她每天给我做我喜欢吃的糖醋鱼,还有我们那特有的一种可乐,里面有淡淡的生姜味。

“那从此以后再没有出现过吗?你的那个Q,你的另一个意志?”D博士显然对我所说的非常感兴趣。

我看了看D博士,厚厚的镜片阻挡了她美丽的眼睛,是我喜欢的那种,略带俗气的美丽。

“那然后呢?说啊。”D博士甚至把椅子下意识地往我跟前挪动了一下。

后来我考上了音乐学院,我到现在也不相信我那点突击出来的水平能上音乐学院,能考上一般的艺术类学校,或者算普通大学的特长生我就很心满意足了。考试的那天我弹了肖邦革命练习曲,这曲子我每天必弹,在我的技巧没有达到能弹这曲子的时候我就开始弹了,因为我太喜欢它了,像是一个成年的姑娘。虽然我还未成年,但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怎么勾引她了。

通过了!在我觉得自己最后几乎是在砸琴的时候,我居然通过了。但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或者说自从Q走之后,我已经忘了什么是真正的开心了。

过去我很讨厌他,但现在我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他始终干着我想干而不敢干的事。没有了他,我就像一个两栖动物,被抛弃在干燥的内陆。大学的生活是乏味的,我学会了抽烟、喝酒、玩弄漂亮女生,只是在最后一年第一次谈了恋爱。说实话我挺喜欢她的,更加可以肯定的是我妈妈一定比我更喜欢。她皮肤很白,眼睛不大,但很机灵的样子,比我矮十公分,身上总有洗发液的香味,长笛专业。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有在她吹长笛的时候才喜欢她,阳光洒在金属外壳的长笛上,泛着耀眼的光芒,她站在钢琴边,穿着洁白的衬衣,像是从画里走出的少女。但我们还是分手了,毕业了,我必须回到故乡,我不能让妈妈一个人独自生活,我放弃了跟她一起去大城市交响乐团的想法。

最后的雨夜,她让我在她和我妈妈之间做出选择,我选择了分手。没有什么伤心的,我的心情还是和那会儿一样,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无所谓喜悦还是狼狈。回到了我的家乡,在当地一所贵族学校担任钢琴老师,空闲的时候我会给一家高级餐厅弹琴,但我感觉自己迅速地变老了,这种速度一度让我胆战心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流连忘返于各种酒吧、夜店,好像只有在烟酒的刺激下,我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那段时期我非常的孤独,薪金在同龄人眼里算很不错了,但我都用来挥霍了,每天请一大帮子人吃饭、喝酒,组织各种派对和饭局,只是曲终人散后,内心深处总感觉空荡荡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正地懂我。

我忽然非常想念拥有Q的日子,那些无助的时候,只要有Q的话语,我就会一往无前的,可现在?

那是农历新年前的一个夜晚,宁静的小城突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绑架。强劲的冷风从北面袭来,任凭你穿得再多也是没用的。凌晨的时候,我喝得烂醉如泥,从夜店门出来的时候差点就被狂风吹倒。凭着模糊的记忆我开始往家的方向慢慢地走,我穿得很少,身体早已经僵硬,血液好像不再流动了,我的帽子被一阵风刮飞,那是一顶崭新的帽子,是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于是我开始追赶在空中飞舞的帽子。曾经听爸爸说过,如果一顶你的帽子被吹到电线杆上,你一定要爬上去拿下来,因为如果高压电线上有杂物,会造成短路,很多地方会停电的。我的爸爸当然没有说过这话,这都是我瞎编的,我没有爸爸,我是妈妈一个人抚养长大的,妈妈是基督徒,她总说我的爸爸是天父。在教堂里我见到了天父,我当时问妈妈为什么我们长得不像,我说为什么他像好莱坞的明星?扯远了,不管我有没有爸爸,帽子我是一定要拿的,它现在就停留在眼前的电线杆上,我喝多了,但有一点可以明白,就是我不取,它自己是不会掉下来的。我顺着杆子旁边电工作业的轨道往上爬,没戴手套,手冻得发紫,但我还是用尽了身体的全部力量往上爬,突然感到嘴角发咸。

是哭了吗?如果Q在呢?他一定会痛骂我一顿,说我没出息,像个娘儿们!现在多想再听到他的声音啊,哪怕是骂我。

快到了!我欣喜若狂。拿着帽子刚想挥舞一下,突然我感觉到心脏像被什么人的手伸进去使劲掏了一下,钻心的疼痛迫使我的脚下一滑,掉了下来。

到现在我还记得接触到地面时骨头断裂的声音,像被人拿大铁锤在胸口猛击了一下,我疼得直接就昏迷过去了。

苏醒之后我平静地躺在一张白色的病床上,头上的老化的灯管忽明忽暗,刚从深度麻醉里苏醒的我以为自己在眨眼。一会儿看得见身边模糊的呼吸器和各种电子设备,一会儿就又陷入无边的黑暗。奇怪的是我仿佛更加眷恋那个世界,那个貌似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脱离了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羁绊,我第一次为自己感到骄傲,摈除一切低级趣味的杂念,脚下的路瞬间变得柔软无比。舍弃了视力,其实压根儿就用不到视力,追随着自己的心走,它是混沌方圆的向导,指引我走向永恒的精神之塔。

可就在这时,所有的黑暗被一只巨大无比的鲤鱼所吞没,就是小时候年画里的那种,就是有人纹在背后或者腿上的那种。瞬间所有的疼痛蜂拥而至,好像积攒了千百年怨恨的鬼上身,我仿佛雷击一样被钉在床上,睁大双眼的同时急促地呼吸。

“很难受吧。”我看到一个穿着印有Nirvana乐队图案 T恤的男人站在我对面病床的一角,他嘴里抽着烟,却没看见有什么烟灰。我的嘴上套着氧气罩,说不出话。但心里产生了一个想当然的疑问。

“你是谁?”

“这个问题叫我如何回答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带上了黑框眼镜,并且开始玩弄着手里的PSP,完全不看我一眼。

“你能知道我想什么?”

“废话,我还知道你现在特别想下床看看我玩的是什么游戏,还想去尿尿。”他的声调里充满着轻蔑,仿佛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

“怎么,现在开始装作不认识我了?不觉得我的声音很耳熟吗?”

是的!我怎么能忘了那种声音,那种过度烟酒造成声带小结发出的刺刺的声音,很像剧院里用特殊设备做出的夸张的人声效果。

Q!

他居然会出现在我的眼前,虽然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这样场景的出现,但眼前的一幕还是彻底把我给惊呆了。Q居然拥有实体!居然还是个如此英俊的男人,模特一样的身材,摇滚乐手一样的气质,以前总觉得他的声音很别扭,像得了支气管炎的老人家。但现在看起来这一切都搭配得如此完美。

“怎么样,傻逼了吧?嘿嘿。”Q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拔下了我的氧气面罩,抽了一口烟,吹到我的脸上,然后把烟塞到我嘴里。

“这里不让抽烟。”我笑着和他说。

Q忽然指了指对面洁白的墙壁,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明白。他走到对面,伸出手又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怕我还是不明白,又夸张地跳起来,刻意地点了点表盘的秒针!我定睛仔细地瞧了瞧,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墙面上挂钟的秒针,很努力地试图想往前走,却被一股远大于它的力量给遏制,看起来总在原地笨拙地颤动,反作用力甚至都快要把它压弯。我立即怀疑是不是表坏了,Q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打开病房的门,我好奇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门口忙碌的护士每个人都固定在自己原有的位置,好像被一个巨大的冰柜急速地冷冻,有奔跑的甚至已经双脚离地,我再也坐不住了,Q过来搀扶着我,我慢慢走出了病房,来到了住院部的大厅。

安静得有些圣洁。

每个人的表情都已经凝结在一瞬间,除了我和Q,其他人像是DVD里被定格的影像。甚至连我的妈妈也在里面,她正端着盒饭往这边走,两只手很小心的样子。我看了看Q,他的嘴角上扬,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走吧,回去吧,你这么重的病人还是应该卧床的好。” 突然间我意识到这段空间只是属于我和他,其他人被牢牢的关在了门外,谁都别想进来的样子。

这时候抬头看看D博士,手里的笔一直咬在嘴里,眉头紧锁着,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意识到我在看她,脸微微一红。“对不起,我听到太入神了,有点太匪夷所思了吧。但又觉得不像假的,那后来呢?”D博士问。

“你可真是个工作狂人啊,我想今天就到这吧,规定的时间已经过了,我现在经济危机,可没钱付你额外的,呵呵。”说罢我站起来,揉了揉已经坐得有点麻的屁股。

“诊金我可以不要,说实话我现在对你的病越来越感兴趣了,也许你的症状可以当做我下一个医学论文,所以我得好好研究,钱不是问题。”D博士忽然摘下了眼镜,揉了揉眼睛。

“为什么要戴眼镜?”我小声地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D博士问。

“没什么。那也得明天啊,我还得吃饭、喝酒、泡妞、睡觉呢,人生苦短,我得及时行乐呢,我可不想把剩余的仅有的时间都交给心理医生。但你要是下次穿比基尼给我出诊的话……”我猥亵地说。

不知道怎么,最近我总是特别容易把心里想说的话随口说了出来,总觉得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以前我可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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