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阅读《十七岁》后的来函(2)

 

    下面要说的是一件偶然发生的事。前些日子,由于我和伙伴们共同创建的“九条会”②事务,我去了埼玉市,见到了组织集会的那些人员,其中有一人让我随即产生了“啊,此人是特别之人”的感觉,只看了一眼他的脸型和态度,就觉得仿佛一股电流传了过来。十多年前曾与他见过一次或两次面,可他的脸型却早已经忘了,这其中也有彼此都上了年岁的缘故。尽管如此,还是把他给认了出来,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与之交谈过后,重新确认了此人便是肥田舜太郎①。原子弹爆炸那会儿,他作为军医救治那些负了伤的士兵,其后就一直在原子弹爆炸和医疗的接点处持续着他的努力。这个人此时就站立在那里,他的存在本身与四十多年前邂逅相识的重藤先生重合在了一起。是的,我们身边就有这种类型的人。早在将近三十岁时,我就经历过这种邂逅。而且,在我遭遇人生里不曾有过的巨大困难——自己的儿子带着先天性脑部重疾出生到这个世界时,我去了广岛,受到那样一些人极为宽容的接待。我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幸运。

    ——刚才您说到了“九条会”,该会于二〇〇四年由您和鹤见俊辅②、小田实③、井上厦等人组建而成,二〇〇五年曾在东京湾的有明圆形大剧场举办近万人参加的集会,目前已经成为很大的市民运动。对于大江先生的相关社会性发言和行动,萨义德在与您的往复书简里这样写道:“大江先生,你不是为了网罗名声以及奉承,而是为了踏入人的存在所伴随的复杂且不见人踪的泥沼,在动员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这个不可估量的信誉力量。”

    此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意识不到诺贝尔文学奖。长期以来,萨义德本人一直是哥伦比亚大学具有代表性的教授,还是一个拥有高度文学修养的文学理论家。而且,他曾把来到纽约要在联合国发表演讲的阿拉法特那份讲演稿,帮助翻译成地地道道的英语文稿,他也因此在中年时直接介入到巴勒斯坦问题里去。但是,由于对阿拉法特路线感到不谐调,便抽身离开了阿拉法特。对于奥斯陆协议,他是最为强烈的批判者。在那以后,作为独立写作者,他继续从事着与巴勒斯坦问题相关的工作。在现实中,萨义德不是那种沾着满身泥水进行活动的人。我——当然无法与他相比——也一直坚持反权力的立场,不过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即使参加了示威游行,也不曾将其置于小说家生活的最高位置,经常只是在持续着小说家的人生。我没有深入现实政治活动的经历,估计也不会有人将我视为政治上的同志。但是,小田实呀,他是一个好作家和优秀评论家,与此同时,还是深入现实的活动家。虽然我也参加了同一个市民运动①,却将重心置于文学之上。较之于实际运动,我更多是在使自己的主张显得合理。因此,在现实的运动中,我们的主张总是归于失败,比如广岛问题、冲绳问题、核武器问题,还有不久将要出现的宪法危机,全都是如此,自己的主张几乎从来没有实现过。然而,即使撞进无法通过的死胡同,也从不曾被打翻在地以致考虑背弃自己的主张。这就是感到自己是虎头蛇尾之人的缘故了。

    井上厦的艺术性工作和实际活动也是大致如此吧。他在创作非常有趣的、崭新的戏剧,比如广岛的人们在经历了怎样的遭遇后仍顽强生活下去,他创作了表现这种内容的美丽的戏剧,并被改编为电影,以便让外国观众也能够理解。最近,我在法国演讲时,也碰到有关井上厦的戏剧的提问。他就这样将人生的重心放在了演剧或者文学之上。此外,对于他作为市民在“九条会”开展的活动,我有一种亲近感和敬意。

    ——也不知是那种生活下去的姿态,还是出于灵魂的共鸣,对于萨义德与大江先生这两人的发言,我感触良多。与您同年出生的萨义德,因白血病于二〇〇四年九月去世了,他一直奋斗到最后一刻,为朋友们留下了“就理性而言,我是悲观主义的,可就意志而言,我是乐观主义的”这么一句话语。他告诉朋友,阿拉法特是无可替代的,并没有其他选择,也没有其他道路可走,可相信事态终将改善,就这个意义而言,自己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大家也都在说,他有必要相信人们不可能永远持续彼此间的争端,对于萨义德来说,这个必要是非常迫切的。最近我看了由佐藤真①导演的《格格不入②》这部电影,大江先生在被这顶核保护伞所覆盖的状况下,作了大胆贯穿着乐观主义的发言,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您这个发言的真意。与此同时,萨义德在面对“后期的工作”时,也被大江先生的作品表现出来的“悲叹”(grief)情感所大大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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