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工作(2)

 

    是这样的。当时我刚刚二十岁左右,进入大学后不久便认识了诗人岸田衿子①,岸田邀我一起去她妹妹家。那时候我对东京的地理什么都不知道,总之,从六本木交叉路口附近下坡,她家就在那坡道中途。说起衿子的妹妹,先前我并不知道是谁,可是屋门一打开,站在门内的竟是女演员岸田今日子②。玄关对面是个大约四叠半③的日本式房间,里面有个如低矮碉堡一般的四角形台面,四个人就围坐在那台面四周。于是我就在想,东京的艺术家就是这样进行争论的呀!不由得心生敬意。不记得是衿子还是今日子说:这是麻将(笑)。那四人中的一人这时便向我问道:“你就是写《火山》那篇小说的作者?”他还说,“那小说可真棒!”那人就是武满彻④。武满的工作,当时被制成唱片的,只有《为弦乐而作的安魂曲》,可我强烈地觉察到,此君绝非寻常之人。他对我说,“我认为你就是小说家!”也就是说,武满想要见我,便委托今日子,而今日子则找到了她姐姐,然后衿子就邀请我过来了。武满是在五十一年前就读了我作品的人。自那以后,他就一直是我所敬爱的朋友。

    ——武满先生那么早就发现大江先生了吗?在《火山》和《奇妙的工作》之间,您还发表过题为《黑色卡车》的短篇小说。而且,据筱原茂①先生编写的《大江健三郎文学事典》记载,您还写了《优雅的人》和《火葬之后》等短篇小说。另外还有戏曲,仅仅存留于您在学期间记录上的,三年间您就创作了四个剧本——《老天叹息》、《夏日休假》、《死人无口》和《野兽们的叫声》。由于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写作的,因此在《奇妙的工作》发表后,当出版社的约稿突然来临时,您能够接受下来并一篇篇地从容应对。

    不,这其中还是有明显的分界点,《奇妙的工作》与此前那些游戏一般的习作还是不同的。我认为,新人作家谁都会有那种“飞跃”式分界点。但是,在《东大新闻》上读了《奇妙的工作》后,文艺杂志的编辑就开始向我约稿,我便像刚才说到的那样“飞跃”了一次,随即写了一篇作品交给编辑,幸运的是我遇上一位独具慧眼的编辑,他明确地告诉我“这一篇不好”。我要回稿件后重新读了一遍,于是也清晰地看出了问题之所在。撕毁并扔掉那些稿纸的同时,我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么,就改写吧。”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改写”的想法,应该是我意识到自己已成为小说家之后迈出的第一步。也就是写完作品后,对其进行检讨。作为海外新小说的读者,我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大致具备了批评能力。因此,一旦知道自己没能写好,便马上尝试着改写。我的这个一直持续到现在的做法,就是这样开始的。

    如此这般地改写过后,创作出了短小的《他人的脚》(38页稿纸)和《死者的奢华》(76页稿纸)。《他人的脚》也是明显带有阅读萨特小说之后的空想。短篇小说《死者的奢华》说的是青年去打短工却是无效劳动,意识到自己因此而落入亲手挖掘的陷阱。这篇小说无论在主题上还是在故事的进展上,只是对《奇妙的工作》进行变奏处理的产物。平野谦先生就曾指出这是“异曲同工”(笑),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他人的脚》则是与这些作品稍有不同的另一类小说。

    总括说来,最初心血来潮般写出的小说被刊载在《东大新闻》上,于是有人鼓励我“今后就写小说吧”,我便鼓足干劲写起了小说。被告知“这一篇不好”后,才第一次认真起来,想要对作品进行改写,就这样开始了作家生涯,一年内出版了两部短篇小说集,还写了大约三百页稿纸,被我认为是长篇小说的《拔去病芽,掐死坏种》。

    ——说到《拔去病芽,掐死坏种》,有非常多的读者喜爱这部作品,其中很多人喜欢作品中的这一段:

    这是杀人狂的时代。战争使得群体性疯狂犹如久不退却的洪水一般,泛滥在人们情感的褶襞里、身体的所有角落、森林、街道和天空。就连收容我们的那栋古老砖砌建筑及其院子,也遭到从空中突然俯冲而来的士兵,在飞机半透明的机体内猥杂地撅起屁股的那位金黄头发手忙脚乱的年轻士兵的机枪扫射。大清早我们为干活儿排好队正要出门,依靠在充满恶意缠绕着带刺铁丝网的大门外侧的那个刚刚饿死的女人,随即栽倒在领队教官的跟前。几乎每个夜晚都会遭到飞机轰炸,有时一直持续到大白天,由轰炸引发的大火在城镇里肆虐,使得夜空里一片通明、黑烟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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