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老师的话语感到不满,回家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气得连晚饭也没能吃下去。早晨起床后肚子早已经空空荡荡,便沿着我家屋后那个叫做弯拐河滩上的铺石小道,往下面的河滩走去,摘下柿树上已经成熟的果实吃了下去。一边吃着那柿子,我一边看着河对面的山体。四周好像并没有起风,可山林中树上的枝头却在摇摆,树梢也在摇摆。此前我认为静止不动的山林,却在如此摇曳、摆动。接着,我转而注视眼前的柿树树叶和细小的枝条,它们已经被露水打湿,而自己正映现于那露水之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我意识到此前从不曾认真观察过,也不曾仔细倾听过,却深信不疑地认为山中是寂静和静止的。
于是当时我就在想,今后要认真观察事物,也要仔细倾听声音。不久之后,便开始热心于观察外界事物,以至被大家说“只要和大江一起行走,他不一会儿就停下脚步,或是观看或是倾听,真是个滑稽的家伙”。
——令堂亲手把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以及《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交给你,也是在那个时期吧?
得到那两本书,是在稍早一些时候,因此当时已经认真阅读过了。“观看”和“倾听”,是将零乱的事物连接起来,而这种连接之中,便有“物语”故事了。让我再度清晰地意识到理解了这个规律的,正是那些书,它们发挥了很大作用。
——说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应该是一九四四年,当时正处于太平洋战争末期,而且,在您祖母于那一年去世之后,令尊不久后也突然亡故了。村子里还发了大水。那是一个现实社会在你的视野里急剧展开的时期吧?
就像你所说的那样,父亲和祖母都是一九四四年死去的。我出生于一九三五年,因此,是在我九岁的时候。
当时祖母年事已高,疾病缠身。她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经常作出死去的模样,或是吓唬我们,或是逗我们发笑。后来当她真的死去时,倒也没有感受到过于强烈的冲击。
然而,父亲……在立冬前一天,孩子们转着圈用稻草扎成的棒子敲击地面,为了给他们派发赏钱,父亲一直在客厅里喝着酒,直至夜深。作为家里的孩子,我就坐在父亲的身旁。父亲平日里并不与我多说话,可那天晚上却对我讲了许多。听说,父亲当天夜晚还对母亲说起过,说是我的话语非常有趣。就在那天深夜,父亲亡故了。估计是心脏麻痹。翌日一大早,母亲就起了床,对我们说:“爸爸去世了,因此你们不能面向西方吐口水,男孩子不能站立着小便。”不久,帮助料理丧事的四邻来到家里,母亲便将父亲穿用过的西装等物品送给了那些邻居。那些换上父亲遗物以为纪念的人,便着手葬礼的准备工作。当时我在想,啊,“世界”就是这样在改变呀!
说到我自身,是一个并不被村里的小伙伴们敬重的孩子。不过,由于父亲的去世,那一天便被赋予一种特别身份。当时村子里正流行踩高跷,岁数大一些的孩子做了一副高跷,就请我优先踩用那高跷。那可是一副非常高的高跷,踩在那上面都能看到家里二楼窗子里了。我还记得,踩着那高跷行走起来,村子的景观在眼里就完全变了模样。
那一年暴风雨频发,尤其在秋天的台风季节里,好像每个星期都在下大雨,刮大风。我家屋后的小田川也动不动就泛滥成灾。那一阵子,只要一下雨就停电,我们几个孩子便在黑暗中围坐在母亲周围。家里点上忽明忽暗的蜡烛,屋外刮着大风,整座森林都被大风吹得呜呜作响,河水也发出巨大声响涌流而下。那是一九四四年,由这个国家发动的战争正处于可怕的状态之中,就连孩子们也听说了这一切。当时,母亲经常独自待在记账的房间里,叹息着“该如何是好呀?”,我在心里则一遍遍地回答说:“已经走投无路了!”父亲去世了,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将会如何,不知道国家又将走向何方。我们陷于这种不安的、恐惧的、即便抗拒也随之被拒之一旁的暴力性现实之中。我知道了这一切,是在一九四四年和一九四五年这两年间。
——你们兄弟姐妹当时处于什么状态?令堂又是怎么鼓励健三郎这个少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