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时代发现的语言世界(1)

 

    在大学里,我刚进入法国文学专业,就学习了口语体语言、叙述体语言以及文章体语言在法语中的差异,了解到在我出生前后,也就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开始活跃起来的作家之中,有一位叫做路易-费迪南·塞利纳①的作家,他把与口语体语言相近的文体带进了法国文学的世界。就日语的文字表述形式来说,指的是众所周知的省略断句法,即省略号……可是,那种只要不切断语句,文章就能够以一直接续的形式持续下去,创造了那种近似于口语的文章的人,就是刚才说到的塞利纳。

    当时,我所想到的是以下这些内容:说到日语,口语体语言与书写体语言的差异并不是很大不是吗?在我国,明治时代出现的言文一致文体,也就是将书写体语言与口语体语言合而为一的那种文体,不是一直延续到当代文学吗?我还回想起,在养育了我的那座靠近四国山脉中央部的小村子——爱媛县喜多郡大濑村(现在叫内子町大濑)里,身为孩童的我感觉到存在着两种语言。其一是每天说话的语言,在我的印象中,这种语言是作为那些没有权利的弱势者的语言而被创造出来的。这些被村里的大人用于回答权势者问话的语言,确实有一种卑屈的感觉,无力顾及自己的伦理观。尽管我还是孩子,却也意识到,在生活中使用这种语言的人是无法进步的。

    那时还处于战争时期。我家从上代传下来的行业,是把作为纸币原材料的黄瑞香那种植物的纤维进行精制并交送内阁印刷局。为了把这些原材料交送出去,需要将其做成具有一定重量和体积的捆包。我父亲为此设法制作了一台设备,用那台设备捆包,有关方面决定将其作为爱媛县“大后方”民间产业的一个小小实例进行展示。县政府的知事便来视察了,他的部下命令我父亲用那台设备演示捆包过程。在实际工作时,那台设备需要两个人从两侧保持压力的平衡,可当时正处于战争时期,家里从事体力劳动的人都被征集走了,只留下父亲一人在家,父亲就表示“无法操作”。同知事一起来的警察署长却用“你这家伙,给我演示!”或是“给我演示!”这样的语言命令父亲。我知道父亲是在赌气了,他站了起来,在设备两侧往返来回地走动,开始设法操作那设备……这件事给我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意识到在口语体语言中,存在着拥有这种权利的人用于强制别人的语言,以及弱势者无力反抗的语言,我的父亲就属于那种无力反抗的人。

    说到弱势者的语言,记得当我母亲问及“这件事怎么样呀?”时,对方就会答以“还行,只是……”然后便不再答理。“还行,只是”这句话语中有两个意思,在说了“那件事还行”之后,如果再缀上“只是”以进行强调,那就有了“还行,只是也还有问题”这种保留性语义,其中便包含了否定的意思,我也就无从知道母亲的判断了。这就是村子里常见的口语体语言。那时我就在想,用这样的语言交谈可不行。

    ——细说起来,对于大江先生而言,所谓“物语”,据说您在老家主屋后的独间里,让祖母和母亲用唱歌一般的冷静语调讲述的“奥福”传说,是您最初听说的故事吧。您在《我这个小说家的历程》中是这么写的。

    是的。而且,那个“物语”的讲述方式之所以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平常使用那种暧昧的口语体语言的母亲和祖母,此时却在用另一种全然不同的讲话口吻为我讲述村子里的传承故事,有关村里小小历史的故事。于是,讲述那些故事时的说话口吻,当然也有让听者产生兴趣的用意,使得话语显得非常清晰,与平常讲述事实以及信息时完全不同,是在有意识地对内容进行编排。作为听众,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存在着像这样讲述物语的口语体语言以及日常会话的口语体语言,而最为重要的,是有意识地注意到叙说方式,并用那种经过选择的叙说方式来讲述已经被说过很多遍的事物,这就是讲述物语故事的方法吧。因此,我决定完整记下母亲和祖母所说的那些话语,还曾记录在了纸面上。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不该漏听并应该记录下来的话语……早在您还幼小的时候,您就自觉到了这一切。那个“奥福”物语故事,当然也是极为有趣,非同寻常。据说您每当倾听这个故事时,心口就扑通扑通地跳。由于听到的只是一个个断片,便反而刺激了您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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