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人第十五 弘一法师(4)

  修行中的法师仍经受着生、老、病、死之苦,尤其是病苦。世人总是以为信仰、修行等大愿会解脱身体的诸种烦恼,其实误解了人生或人性的本质。如果说约伯旷野里的呼告源于上帝的考验,那么人类身体的病痛更是人生的常态,是自然的一部分。弘一法师是苦行的,他做和尚远不及前半生优游,他的全部时间都用来念佛、诵经、说法、写佛。抗战时期,他最重要的口号是“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
  
  但法师的病痛时常侵袭,他的肺病始终没有治愈。在惠安乡间弘法时,他患了“风湿性溃疡”,手足肿烂,发高烧。当广洽法师到草庵去探视他时,弘一仍整天地焚香、写字,换佛前净水,洗自己的内衣……广洽法师问:“您的病,好些吗?”弘一的回答是:“你问我这些,是没有用的。你该问我念佛没有?病中有没有忘了念佛?这是念佛人最重要的一着,其他都是空谈。在病中忘了佛号,在何时何地不会忘却佛号吧?生死之事,蝉翼之隔;南山律师告人病中勿忘念佛,这并非怕死。死,芥末事耳。可是,了生死,却是大事 ……”
  
  弘一法师以为自己将死,强忍奇痛,写了一段临终的话给传贯法师:“我命终前,请你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也不必常常念。命终后,不要翻动身体,把门锁上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洗面。当时以随身所穿的衣服,外裹夹被,卷好,送到寺后山谷。三天后,有野兽来吃便好,否则,就地焚化。化后,再通知师友,但千万不可提早通知。我命终前后,诸事很简单,必须依言执行 ……”
  
  所有成熟的东西都想解脱。但弘一的解脱还早,这次强烈的溃疡延到一个半月之后,高烧退了,两臂肌肉大部落脱,腐烂的白骨,赫然出现,奇臭,目不忍睹。在 1936年的春天来临之时,半烂的骨上,又生了些肉芽。他仍然正定、正信、正精进。为了责备自己,他在佛教刊物上声明,取消“法师、律师、大师”的称号。他给青年僧侣们说法:“惜福、习劳、持戒、自尊”。他脚上穿的一双黄鞋,是民国九年在杭州打佛七时,一位出家人送给他的。一双鞋子的寿命,在他脚上度过十六年。他床上的棉被面子,是出家前杭州教书时的东西,那就有二十年了。他用的伞,则是二十五年前买自天津。他的草鞋、罗汉衣、小衫裤,缀缀补补,总共伴他六七年。因此,他穿的、用的,多是十年以上的旧东西,平时靠修补缝衲,延续寿命。至于别人送他好的东西、礼物,在非收不可的情况下,他收下来再转送别人。
  
  1942年 10月 31日,给弘一法师护法一生的夏丏尊收到他的信:“丏尊居士:朽人已于九月初四迁化(迁化便是圆寂),现在附上偈言一首,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弘一大师圆寂后七天,依照大师遗言,遗体以旧短裤遮覆,在泉州承天寺化身窑荼毗。执行遗嘱的妙莲法师与温陵养老院的叶青眼居士,都有相同的记述,写下火化时的情景:9月 11日下午 7时,参加举火大众,开始讽诵《普贤行愿品》,后起《赞佛偈》念佛。到八时举火,火化约一小时,众人恭候围绕。此时悠然异彩如虹,从窑门中射而出,火焰猛烈而逼人。大众被震惊,厉声念佛。待异彩倾射完了,大师色身便快捷地化尽。以后,由妙莲法师在骨灰中陆续捡出七彩舍利子:银色的、白色的、乳白色的、黄色的、浅红的、淡绿的 ……
  
  为法师做传的陈慧剑说:“弘一大师,累成我心灵上的接天高峰,是由于下列三点。一、他性格的坚强、突出,但没有凡俗之见。二、他淡泊名利,但不愤世嫉俗,心情坦荡。三、他不顾生命,出家前献身于教育,出家后献身于佛道,胸中从无一个‘我’字。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过程中,从未见过这样充满性灵光辉的人。弘一大师的住世,毋宁是人类神性的反射!”赵朴初则说他“深悲早现茶花女,胜愿终成苦行僧。无数奇珍供世眼,一轮明月照天心。”
  
  作为“二十文章惊海内”的天才,前半生做李叔同,他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金石等多种天赋于一身。在多个领域,开文艺先河。他是首创裸体写生的教师,是中国话剧的鼻祖,是传播西方音乐的先驱者,他创作的《送别歌》历经几十年传唱经久不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后半生做弘一,他的意志坚定如一,为正法久驻世间发愿: “南山律学,已八百年湮没无传,何幸遗编犹存东土;晋水僧园,有十余众承习不绝,能令正法再住世间。”他把万有集于近道,弥留之际,写下了“悲欣交集”四字。有人说,这一句话有着说不尽的“香光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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