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第三 曾国藩(4)

  这个圣王因此缺乏近代以来中国人最可宝贵的个体人格,缺乏“平易的物理和健康的人情”。他对平民大众的心思欲望视而不见,也缺乏同情之理解。他的残忍在中国的儒生中也是空前的。好些跟太平天国敌对的士绅也对曾国藩训练的军队之残暴留下了印象,如李圭说:“至官军一面,则溃败后之掳掠,或战胜后之焚杀,尤属耳不忍闻,目不忍睹,其惨毒实较贼有过之无不及,余不欲言,余亦不敢言也。”宁波被占领后,外国人感叹:“宁波变成了一座死城,除了许多河道里充斥尸体,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曾拥有五十万居民。”李鸿章等人攻占苏州,采用了骗降后杀降的手段,其欺瞒和屠杀之举,使英国人戈登“深感耻辱和极度伤心”,发誓要消灭李。后来李鸿章对他进行安抚,他仍然持保留意见,拒绝接收朝廷赏给他的一万两银子,他在朝廷的褒奖令背面写了一段话:“由于攻占苏州后所发生的情况,我不能接受任何标志皇帝陛下赏识的东西。”
  
  天京沦陷时,城里的太平军只有一万多人,其中还有幼天王等一部分人突围出城。“两广老贼,纷纷搥城而出。”但是曾国藩上报说:曾国荃率所部在南京城内,“分段搜杀,三日之间毙贼共十余万人。秦淮长河,尸首如麻。”就是说,三天屠杀了十余万南京居民。清人记载:“金陵之役,伏尸百万,秦淮尽赤;号哭之声,震动四野。”所谓伏尸百万,除了战死者,就是曾国藩在城内外屠杀的平民。“皖南及江宁各属,市人肉以相食,或数十里野无耕种,村无炊烟。”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在《能静居士日记》中记载破城后七天时他所目睹的情形:“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遭杀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斫戮以为戏,匍匐道上。妇女四十岁以下者一人俱无,老者无不负伤,或十余刀,数十刀,哀号之声,达于四远,其乱如此,可为发指。”天京城攻陷后,城内大火燃烧一周左右,大部分民房被毁。如此惨状,以至于清朝廷认真讨论,是否要把两江总督、江苏布政司的驻地移到扬州。曾的幕僚还说:“自湘军平贼以来,南民如水日深,如火益热。”直到湘军攻破南京三十年后,城内仍然萧条,如谭嗣同所说,“顷来金陵,见满地荒寒气象。”
  
  这就是曾国藩不得不为的霹雳手段,他扬言“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就是说,既然普天之下莫非暴民,那么他施于其上也就是率土之滨莫非暴行。他也因此得到了“曾剃头”的称号,一个圣人完人得到民间如此“赐福”,不知道他的圣德如何附丽,大概只及于以他为中心的“差序格局”的小圈子内。这也是声称“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不肖儒生们的真实面目,他们安身立命完全跟民众无关,跟个体无关;即使有关,也只是吸民脂民膏以成全自家的神圣,故此我们的社会高深莫测谓之神圣,神圣也是以民众血肉筑养而成的。他的弟子兼接班人李鸿章后来访德,与俾斯麦闲谈时,曾夸讲自己打太平军的“功劳”。俾斯麦说:“欧洲人以杀异种为荣,若专杀同种,反属可耻。”
  
  曾的成就确实大哉伟哉,可也确实跟他的个人情感爱憎无关。他跟清廷打哑谜也好,捉迷藏也好,跟左宗棠、李鸿章跳杂耍也好,都已经跟原儒情怀大相径庭了。曾国藩的儒家真诚有了一个游字作底色,游儒的真诚跟世道人心无关,只是跟他想象的世道人心有关。他是认真的,又是虚无的;他是严格的,又是赏玩的。这真是落日满山,是温情,更是阴冷;是圣之老者,是素王,更是雷霆雨露的翻覆游戏。
  
  流沙河说过曾国藩“可怕”,的确,在曾的圣人温情后面,是刀锋的惨刻严苛。流沙河曾感慨:“这家伙,体孔孟思想,用禹墨精神,操儒学办实事,玩《庄子》以寄闲情,由封建文化培养见识,从传统道德汲取力量,也许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吧?”
  
  这大概也是一个现代国民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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