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猫猫被固定在白色板子上，慢慢送入了机器。我的儿子（我真希望他是我的亲生儿子）盯着那台核磁共振仪，两眼充满恐惧的神色，仍然在嚎啕大哭。护士告诉我，我可以在隔壁房间里和那位医生技师在一起。我走进那间用玻璃分隔开来的房间，可以观察到核磁共振仪工作的情况。
医生（实际上是技师）问我：“你的孩子？他多大了？”
我说：“他不到四岁！”
医生说：“双肺没有问题。”
医生开始摆弄那些旋钮和调节控制器，几乎没有看我的儿子。
猫猫的身体几乎都在机器之内。他抽泣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显得微弱无力。医生扳动开关，机器上的泵开始工作，发出了大量的噪音。但是，我还是可以听到儿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突然，猫猫停止了哭声。
他完全没发出任何声响……
我惊慌失措地大叫：“医生！”转过身来看着医生和护士的脸部表情。医生和护士的脸上都呈现出震惊的神色。我们都有同样的感觉，出现了某种可怕的情况，或者是某种意外的情况。我的心开通咚咚地猛烈跳动——如果珊瑚的儿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会与我拼个鱼死网破的——如果我当时叫上珊瑚，情况会有所不同吗？
医生急忙关掉电源，我们冲进了检查间。
谢天谢地！我的儿子躺在那里，仍然被捆绑着，呼吸不那么急促了，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他慢慢地朝进来的我们眨眨眼睛，好像我们是在跟他玩游戏。他身上皮肤的红色已经明显减退，几乎全部是正常的肤色了。疹子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渐渐退去。
医生长长地松了口气。
回到观察室后，医生们不同意猫猫回家。那些医生仍然认为，猫猫要么患有肿瘤，要么有急性肠道疾病，因此要他留院观察。但是，猫猫身上的疹子继续稳定地消退。又过了一小时，疹子完全消失了。没有人能解释眼前出现的情况，那些医生们显得迷惑不解。猫猫此时躺在我怀里，十分渴望地盯着我：“瑞丽妈妈，我想吃东西。”慧茹给猫猫拿来牛奶和蛋糕，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的两只大眼睛仍然盯着我，流露出他平时吃饭时常有的那种饥饿神情。他看上去真的平安无事了。后来，他在我怀中进入了梦香。
我开始头疼。这一次的头疼不是真正的神经疼，而是对猫猫身体上反映出的病症百思不得其解。我左思右想……
猫猫身体上出现的变化不会是人类进化的体现吧？人类研究进化已经长达150余年，我们对它的了解之少真是出乎意料。适者生存的陈旧观念早就过时了。那些观念过于简单化。19世纪的思想家将进化视为“腥牙血爪的自然”，看到的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他们没有考虑到，弱小动物必然会变得强大，必然会以某种方式进行反击。那实际上是弱小动物的一贯行为方式。
新理念强调不断进化的形式之间的相互作用。一种受到害虫侵袭的植物在其叶子中进化出杀虫剂。那种害虫又出现进化，以便形成对这种杀虫剂的抗药性，结果那种植物又进化出力量最强的杀虫剂。这样的情形会不断地出现。
有的人将这种模式视为协同进化：协同进化中，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生命形式同时进化，以便互相适应。例如，一种受到蚂蚁攻击的植物会出现进化，以便适应蚂蚁，甚至在叶面上专门为蚂蚁提供食物。作为回报，居住在叶面上的蚂蚁保护植物，刺痛那些试图来吃叶子的动物。不用多久，那种植物或蚂蚁离开对方都无法生存下去。
这个模式非常重要，许多人认为它是进化的核心。寄生现象和共生现象是进化性变化的真正基础。
在猫猫身上出现的疹子也许就是由于猫猫自身的免疫系统启动，与病毒一起协同进化，达成的一种共生现象。作为回报，那些有益的病毒保护猫猫的身体不受损害，攻击那些试图侵犯的更厉害的病毒。
因为病毒打响了保卫战，所以疹子消失了。（这些当然都是胡思乱想）
我给吴锦恒打电话说猫猫的病情正在好转，让他放心工作。
上午九点钟医生同意我带猫猫回家。猫猫一路上安稳睡觉，直到我把他从座位上抱起来才睁开眼睛。太阳在我们脑袋上显得又大又圆，我抱着猫猫走进了家门。
房子里寂静无声。猫猫又睡着了。我发现珊瑚站在餐厅里，望着窗外的海景。窗外的海边上已经有人在聊天、喝早茶、散步。珊瑚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两眼盯着窗户，一动不动。
我说：“珊瑚，你怎么来了？”
她转过身体，“猫猫怎么样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
她说：“吴锦恒给我打过电话。”
我说：“噢，感谢老天，猫猫他没事。”
“是嘛？”她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那声音听上去并不着急，她说话的语气一本正经，就像是在叙述她不理解的一种文化的仪式。她嘬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
“我接到吴锦恒的电话后就没合眼，”她说：“我很担心，感觉自己这个当妈妈的糟透了！感谢老天，猫猫能遇到你这样的妈妈！”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然后转向一边。她露出了内疚的神色。
我说：“去看看猫猫吧。”
我目送着她走进猫猫房间，看见她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也许是猫猫睡得正香的缘故，她很快就从房间里出来了，一边走一边用手机打电话。我放慢脚步，在地毯上行走。我听到她说：“对，我在瑞丽这儿，我当然想念你，但是，今天我要抽些时间照顾儿子……”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说话的语气立刻就变了。“好吧，你先去学校，下午回来咱们再商量。好吧？”她说完吧嗒一声关上手机。我进了厨房。
珊瑚说：“瑞丽，你今天要有事就去办，我来照顾猫猫……”
我问：“你有多长时间？”
珊瑚说：“下午五点以前。”
我说：“那好，我去趟学校。下午五点以前回来。”
于是，我离开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