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在漆黑的夜路上和爸爸一起回家,温馨的浅黄色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就像做好的面条。我喜欢踩爸爸的影子,踩住他的头,他的一只手——这个时候,我的两只脚就不够用了。如果他一下子多出来很多很多的影子,那我就更没有办法了。
幸好在那个时候,我和他,都只有一个影子。
清晰而明亮的影子。
虽然影子上看不到它的笑容,但是直到现在,我仍旧记得他上扬的嘴角。
操场旁边是有人家的,就在不高的树后面。那些用砖块垒起来的小房子甚至没有刷上油漆,可以看到橘黄色的砖头、深灰或者淡灰的水泥,还有屋顶上的很原始的瓦片。黄昏的时候了,一点点橘黄色的光芒从窄小的窗户里倾泻出来,很柔和,像是冬天里感冒的太阳,一点点的光线,并不刺眼,甚至让我有摸上去或许会是软软的错觉。在跑到离灯光很远的地方的时候,光线会变成模糊的光球,也是橘黄颜色的,让我想起奶奶织衣服时候用的毛线团。是的,这时候的光线,大概已经变成了有一点点扎手,更多的却是柔软的毛线团了吧。
随着灯光倾斜而出的,还有饭菜的味道。在我小时候放学回家的时候,每一个昏暗的下午,总会闻到这种饭菜的味道。有时候很呛,有时候油味很重,又有时候是很香很香的炖蹄髈——只有蹄髈才会有的肉香味。现在,应该算是夏天了吧?夏初,就是夏天了吧。这个时节,妈妈最喜欢做的菜就是牛肉汤的,却不像食堂里那样吝啬食料,大块大块的胡萝卜和土豆,一片一片厚厚的洋葱和软软的卷心菜、番茄,实在想不清楚为什么单薄的蔬菜在母亲的手下就能变得那么丰厚多汁。自然少不了的,还有很多很多的大块牛肉。妈妈总喜欢放很多的番茄沙司,如果遇到偷工减料的沙司,她能一下子倒两大瓶下去。于是夏天的餐桌上,我最期待的就是一大锅酸酸的牛肉汤。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感觉那种酸酸的味道一路滚烫地燃烧下去,通过食管,腐蚀我的胃和内脏,产生轻微的疼痛感。
太阳快落下了。一看那充满热情的红颜色就应该知道,我的训练暂时就结束了。应该回家了吧。还是想看看那棵蒲公英,白颜色的大脑袋,上面的棉絮一样的东西那么脆,好像一碰就会破了似的。我用指甲轻轻地掐了一下茎,什么声音都没有,它就断了。
太阳快落下了。感觉到那炽热的白色或者红色的光芒就应该知道。我轻轻闭起了眼睛,却能够感觉得到太阳的方向,甚至看到他微微地笑了那么一下。我对着太阳的方向,对着这夏天的第一株蒲公英轻轻吹了一口气,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感觉脸上有一点点痒。白颜色的阳光和白颜色的蒲公英,还有仿佛就在眼前的白颜色的云朵,恍惚间我分不清了谁是谁,却好像闻到太阳的味道,蒲公英的味道。是的,它们都是有味道的。
太阳落下了。我看不见它了,只看到满天的红云,还有略暗的天空。周围的人家橘红色的小灯看上去更亮了。起风了,蒲公英开始在面前跳舞,像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样,它们有的钻进泥土里,有的飘到很高很高的大树上,有的钻进我的衣服里,还有的,就在眨眼的瞬间,不见了。
太阳看不见了。蒲公英随着一阵风也零零落落地飘走了,最后手上只剩下空空的茎而已。感觉到失去了什么,似乎在那个时候突然明白了有些东西一旦离开了,就回不来了。我喜欢看蒲公英圆圆的、聚集在一起的样子,也喜欢看他们漫天飞舞的样子。但是我必须选择一个,并且没有后悔的余地。小时候,拥有很多很多的蒲公英是我的梦想,鼓着一口气把他们吹散能够给我带来无限的快乐,因为已经满足了。然而现在,却想得到更多。这就是所谓的“得到的越多,渴求的就越多么”?
然而到头来,手上剩下的,也只有空空的茎而已。
我把这夏天的第一株蒲公英的茎埋在了沙堆里。
然后,没有留恋地,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