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菩提无树(2)

长途汽车站牌破旧且肮脏,贴满各种歪歪斜斜且不知所云的小广告。站在路边等车,淡淡的日光从惨白的空气中渗透出来,飞舞的灰尘将路边的一点红和八仙草涂抹得毫无颜色可言,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我仿佛能听见身体中水分被蒸发时的微响,嘶的一声。

周围有一二个拖着箩筐或者编织带的农民,并不见得特别老,可是全身都是困惑与闷厌,一个个面上出油,歪着、靠着,没精打采,衣服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呼出的气息相当不好闻。偶尔一辆车经过,尾气和尘烟立即扑得满头都是——不用翩翩抱怨,我自己也叹气起来,这样的环境怎么和翩翩家矜持高贵具备空调的轿车相比。

就在这无望又痛苦的等待中,公车倒终于来了。

不是上下班时间,车空得很,翩翩怕晕车,拉我坐在车头的双人座。又推开一扇窗,于是一股股凉风就趁势跳进车子里,时而拍到我们的面颊眼睛,时而掀起我们的裙子。

此时天光正好,空旷的车厢反像一幅宽大的银幕,树木的影子随时落进来、飞出去,有时飘出三五根平行的电线,有时飞快的闪过一个鸟影,行经大楼旁,银幕随即一片沉寂,像是在放映一部默片。

翩翩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真佩服她,任何时间地点都可以睡得着。

我只好沉默地东张西望,越到郊区空气越清新,车速也加快了不少。好像是刚下过雨不久,石栗木厚厚的叶子发出浓重的莽莽味,天气中渗出些许绿绿凉凉,干净的沥青路,两边伫立着密密匝匝的寂静大树。

然而车身猛地一刹,我稳不住身形,一下子扑到面前的扶手栏杆上。

翩翩也被震醒了,懵懵懂懂地问我:“湘裙湘裙,我们到哪里了?”

软软柔柔的微风拂过来,扑得人一头好干爽,翩翩的额前有被汗水濡湿的刘海,我帮她轻轻拨去,她回我安心的一笑,真如一块玉般无暇。

转车的时候我们夹在一群拖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中等候,翩翩犹自昏昏沉沉,慵懒地依着我臂膀打呵欠。

然我蓦地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颈后的神经被突然收紧了一般,待要向后看,又不敢就此冒失,于是作势拢拢头发,假装随意地朝那个方向遥遥瞥去——不想这一瞥间,我整个人都好像都施了魔法,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妇人,看得出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周身散发的光彩却如钻石般超越岁月并摄人心魄。她的眼眸里噙满了泪水,如寒星般锐亮,定定注视的目光却又灼热而迫切;她的神情如此哀婉落寞,面容却那样精致曼妙;她的嘴唇棱角分明,骄傲坚定一如大理石雕就,然而稍微一弯,就洋溢着千言万语。

见我这样直视她,她也不回避,反而轻轻颔首,但随即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好像在竭力忍住随时便可喷薄而出的呜咽——是什么事情使得一个典雅高贵的女人这样悲痛欲绝呢?而且,她到底是谁?为何这样盯着我?而我对她也有着莫可明状的熟悉感?

我的脊背上顿时窜起一线寒流,如同被抛弃在冰极的高烧病人,身上冷热间歇,说不出的难受,几乎要被逼迫得灵魂出壳。我慌忙摇晃半梦半醒的叶翩翩,“翩翩你看!——快看那边!”翩翩被我这样大力推搡,吓了一大跳,睡眼尚自惺忪却连然四顾道,“哪里?湘裙你说哪里?”

然而正在这时公车驶来了,我还不及和翩翩细细解释,就已身不由己地被挟拥上了挤仄的车厢,最后的话淹没在无数人头涌动里,只听得翩翩尖着嗓子焦急地喊:“湘裙!湘裙!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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